庞蒂亚克火鸟的轮胎在湿漉漉的沥青上尖啸着打滑,刺鼻的橡胶焦糊味弥漫在废弃工厂改造的训练场上空。十岁的丹尼尔·维赛迪双手死死攥着方向盘,指关节发白。浅棕色的卷发被汗水黏在额角,那双浅棕绿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个画着人形轮廓、头顶红苹果的靶子。他猛打方向,车身甩出一个近乎失控的弧度,后轮卷起的泥水泼洒在冰冷的混凝土墙壁上。
“油门!再踩深点!你他妈在给它挠痒痒吗?” 车窗外,老卢卡嘶哑的吼声透过引擎轰鸣隐隐传来。这个维赛迪府邸的老管家,如今更像丹尼尔的“幼兽笼”教官,脸上的沟壑里嵌着油污和永不消退的严厉。
丹尼尔咬紧下唇,右脚猛地将油门踏板踩进地板。V8引擎的咆哮瞬间拔高,变成一种撕裂空气的怒吼。速度计的指针疯狂地向右甩去,狠狠撞在表盘尽头,仿佛要挣脱束缚。车身像离弦的箭,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蛮横,直冲向那个人形靶。
就在车头即将撞上的瞬间,丹尼尔猛地向左急打方向,同时拉起手刹!庞蒂亚克火鸟宽大的车尾如同铁锤般凶狠地横扫过去,精准地扫倒了支撑靶子的铁架。画着人形的木板和那颗象征头颅的红苹果在空中翻滚,砸落在地,溅起一片泥水。
车停住了,引擎盖下蒸腾起灼热的白气。丹尼尔松开方向盘,双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汗水沿着鬓角滑落。他大口喘着气,胸腔剧烈起伏,视线却死死锁定在泥泞中滚动的红苹果上。那刺目的红色,瞬间勾连起记忆深处更刺耳的爆响和温热的猩红喷溅——汤米冰冷的手覆盖在他扣动扳机的小手上,左轮轰鸣的后坐力几乎撕裂他稚嫩的肩膀,人形靶胸前炸开的血花……胃部一阵熟悉的抽搐。
“哼,” 老卢卡拉开车门,冷风灌入驾驶室,“像个娘们似的抖什么?靶子倒了,算你过关。但记住,小子,”他布满老茧的手指用力戳了戳丹尼尔的右肩,那里四年前的旧伤在阴冷天气里总是隐隐作痛,“真到了要碾过去的时候,手别软,脚别松!速度不是让你逃命的,是让你更快地把麻烦彻底碾碎的!” 他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赞许,只有审视一把工具是否合用的冰冷,“底盘调太低,这个地儿过个坎可以把你肠子震出来。尾翼角度还行,但高速下压力不够。滚去把车弄干净,然后滚回你的房间等晚宴。”
丹尼尔沉默地下车,走向那辆沾满泥浆的火鸟。他熟练地拿起高压水枪,冰冷的水流冲刷着车身。水流声里,引擎的咆哮和人形靶倒下的画面不断闪回,最终都定格在泥地里那颗刺眼的红苹果上。他只有十岁,但有些东西早已在灵魂深处生了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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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赛迪庄园的圣诞晚宴奢华得近乎失真。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宴会厅映照得如同白昼,长桌上铺着浆洗得笔挺的亚麻桌布,银质餐具闪闪发光。空气里混合着烤火鸡、松枝和昂贵雪茄的复杂气味。壁炉里的火焰跳动着,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宴会厅一侧,小海地青年棒球队的孩子们穿着崭新却不太合身的队服——胸前印着巨大的“V”字和“维赛迪关怀”——正用稚嫩而卖力的童声唱着《平安夜》。他们的歌声清澈,带着一丝刻意的甜腻,与这金碧辉煌却暗流涌动的环境格格不入。汤米·维赛迪端坐在主位,蓬巴杜发型一丝不苟,穿着深蓝色的丝绒西装,指间夹着一支雪茄。他微微侧头听着,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完美的、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棕色的眼睛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跳动的烛火,看不出丝毫涟漪。这是他用“罪城良心”铜像、棒球联赛和“维赛迪关怀”牛奶精心浇灌出的伪善之花,如今连他自己也快分不清这笑容里有多少是面具,又有多少是浸透在骨子里的习惯性表演。
歌声结束,掌声礼貌地响起。交换礼物的环节开始了。各种包装精美的礼盒在长桌上传递,里面不外乎是昂贵的定制雪茄盒、镶嵌宝石的打火机、限量版腕表。汤米收到了好几件,他都只是微微颔首致谢。最后,一个沉重的、包裹在暗金色绒布里的盒子被送到他面前。他解开丝带,掀开盒盖。
里面是一座纯铜打造的沙丘造型摆件。沙丘的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表面经过特殊处理,呈现出一种历经风沙磨砺的粗粝质感。最引人注目的是沙丘上方:一只猎隼以俯冲掠食的姿态凝固在铜雕之中,双翅后掠,眼神锐利如刀锋;稍远处,一只狮鹫正展开宽阔的双翼巡弋翱翔,姿态威严而从容。两尊猛禽的细节栩栩如生,羽毛的纹理、肌肉的张力都清晰可见,在灯光下流转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这是来自阿卜杜勒·拉希德亲王的回礼——四年前那场相互试探的“相互致意”,显然持续发酵出了更“深厚”的友谊。汤米的手指轻轻抚过猎隼的利爪边缘,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他几个月前送给对方的那幅描绘圣乔治屠龙的宗教名画,显然精准地投其所好。
“很棒的礼物,老板。”坐在汤米右手边的恩里科低声道。他依旧穿着剪裁完美的灰色西装,坐姿笔挺,但汤米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同。这四年来,恩里科就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机器,高效、冷酷、毫无破绽。然而此刻,他那张棱角分明、如同石刻般的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他的目光比平时略显空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面前的高脚杯杯脚,视线偶尔会飘向大厅角落里某个不存在的点。汤米知道他在看什么——一张早已不存在于这大厅里的、阿尔塔芒特小时候穿着滑稽的龙骑士戏服,在老旧社区剧场的舞台上张开双臂、仿佛拥抱阳光和诗篇的照片。那个用咏叹调暗讽家族毒品生意的“戏子”儿子,被送进“熔炉”已经整整四年,杳无音信。恩里科这台机器,似乎开始出现了不易察觉的磨损和杂音。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侍者无声地走到恩里科身后,将一个没有任何装饰、全身灰色的长方形信封轻轻放在他手边的桌布上。信封的灰色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死寂的灰,像炉膛冷却后的余烬。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突兀的灰色吸引了,连孩子们都停下了拆礼物的动作。宴会厅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恩里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伸出两根手指,捻起那信封。很薄。他撕开封口,动作依旧稳定,但指尖却泄露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紧绷。
里面只有一张纸。纸张的边缘参差不齐,像是从什么更破烂的本子上粗暴撕下来的。上面没有文字。
只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划痕。
那痕迹粗粝、暗沉,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质感。它可能是用干涸结块的血涂抹的,也可能是用燃烧殆尽的木炭、甚至是折断的树枝尖端蘸着污泥画出来的。它扭曲着,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蛮力,组成一句简单到极点的话:
“教父,父亲——圣诞快乐,我还活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壁炉火焰的跳动声被无限放大。
恩里科捏着那张破纸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变得和他西装袖口露出的白衬衫一样惨白。那张永远如同戴着石雕面具的脸,第一次清晰地碎裂开一道缝隙。震惊、难以置信、某种被强行压抑了四年而骤然失控的狂潮,在他灰色的瞳孔深处剧烈翻涌。他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的肌肉绷紧到微微抽搐。他像一尊被无形重锤击中的雕塑,所有的防御,所有的绝对控制,在这一行用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传递出来的信息面前,轰然坍塌。
“叮。”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打破了死寂。是汤米合上了他那个标志性的银色打火机盖。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冰锥,刺破了宴会厅里凝固的空气,也刺穿了恩里科混乱的思绪。
汤米缓缓站起身,脸上那种温和的圣诞笑容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他看也没看那张引起风暴的破纸,目光直接穿透恩里科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落在对方苍白的脸上。
“恩里科,”汤米的声音不高,低沉而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像冰冷的钢缆勒紧了空气,“跟我去车库。我们…聊聊圣诞愿望。”他拿起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仿佛刚才只是品尝了一口火鸡。
他率先转身,深蓝色的丝绒背影穿过安静得可怕的宴会厅,走向通往巨大地下车库的侧门。恩里科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颤抖着,带着铁锈和沙漠尘埃的味道。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破纸折好,塞进西装内侧口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然后,他推开椅子,挺直背脊,脸上所有泄露的情绪瞬间被重新冰封,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服从。他沉默地跟了上去,脚步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敲击出空洞的回响。
厚重的隔音门在身后关闭,隔绝了宴会厅里重新响起的、刻意压低的嗡嗡议论声和孩子们拆礼物的塑料纸声响。车库里的空气冰冷而浑浊,弥漫着机油、橡胶和金属的独特气味。巨大的空间里停放着几辆豪车,但最引人注目的,永远是停在中央位置的那辆——恩里科的“炼狱魔-铁血游侠”。它哑光黑的庞大车身在冷白的灯光下如同一块深沉的墨玉,低矮的车身线条充满侵略性,红色的制动卡钳在轮毂后若隐若现,像蛰伏猛兽的利爪。这辆被汤米在十几年前赠予的超级跑车,是恩里科作为家族终极兵器的象征,也是他与过去那个扮演老管家的自己彻底割裂的证明。
汤米走到“炼狱魔”的车头前站定,背对着恩里科,手指随意地划过冰冷光滑的引擎盖。
“‘熔炉’,”汤米开口,声音在空旷的车库里回荡,带着金属般的冷硬,“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的地方。一只蚊子,飞进去也得被烤成渣。”他缓缓转过身,棕色的眼睛在车库顶灯的照射下,像两块毫无温度的玻璃,“能从那地方往外送东西…还能记得给老父亲写圣诞祝福…”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弧度,“这不是炉渣,恩里科。这是万里挑一,淬炼出来的钢刀——就像你一样。”
他向前一步,距离恩里科只有半臂之遥,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
“但这块钢,”汤米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穿骨髓的寒意,“它没按‘指令’,在‘出钢口’等着被锻造成刀。它自己…”他伸出手指,在冰冷的空气中做了一个向下掉落的动作,“…溜了。从那个只进不出的‘熔炉’里,自己掉出来,跑了。”
几乎是同时,汤米放在口袋里的加密联络机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屏幕亮起,是一条来自拉斯云祖华沙地荒漠腹地的加密信息。他只看了一眼,就将屏幕转向恩里科。
屏幕上只有一行简洁冰冷的文字:
【“熔炉”报告:编号K-7于昨日例行外勤运输途中,劫持车辆逃脱。正在全力追捕。】
信息印证了汤米的判断。
汤米收回联络机,目光重新锁定恩里科。车库顶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尊掌控生死的雕塑。
“一把能自己跑掉,还不忘用血给父亲写圣诞祝福的刀…”汤米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淬过冰,“无论它现在是什么——是精钢,还是磨出了反刃的废铁…”他微微前倾,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裁决,清晰地送入恩里科的耳中:
“你去。带回来——”
他停顿了半秒,眼神锐利如手术刀,切开恩里科刚刚冰封的伪装。
“——或者,彻底销毁。”
车库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远处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机油和金属的冰冷气味似乎更浓了。恩里科站在那辆象征着他身份与力量的“炼狱魔”前,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微微颤抖着。那张写着血(或灰)字的破纸,此刻在他西装内袋里,紧贴心脏的位置,像一块烧红的烙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