咛游终审

防弹玻璃后的死寂持续了几秒，像绷紧的弓弦。硝烟在惨白的灯光下缓缓沉降，如同落幕的帷幕。阿尔塔芒特·科斯特依旧张着双臂站在射击区中央，小小的身影在狼藉的靶场背景前显得异常单薄。灰色西装纤尘不染，黑色小领结端正得刺眼。他脸上没有表演结束的疲惫，只有一片冰封的平静，灰眼睛直视着前方，焦点却仿佛落在虚空之中。

汤米·维赛迪从扶手椅里站起身的动作打破了凝滞。他没有看靶场中央的阿尔塔芒特，深棕色的眼睛像两枚冰冷的探针，扫过玻璃后面那些表情各异的中高层面孔——萨尔·贝拉张着嘴忘了合拢，丽塔·科斯塔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臂弯里敲着，文尼·科斯特的影子在角落里似乎更淡了些。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身侧一步远的阴影里。

恩里科·维赛迪垂着眼，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精密人偶。深灰色西装依旧笔挺，但那份沉寂之下，仿佛有某种东西被彻底抽干了。戴着黑色薄羊皮手套的双手垂在身侧，僵硬得不自然。

“恩里科。”汤米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寂静的锁芯。

恩里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极其缓慢地抬起了眼皮。沉寂的目光迎上汤米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眼睛。

汤米的下巴朝靶场中央微微抬了一下，动作幅度小得像呼吸。“‘熔炉’的课程，看来需要提前了。”他的声音平直，听不出是陈述还是命令，仿佛在讨论一件待处理的货物运输安排。“他这身‘戏服’，也该换换了。”

“熔炉”。这个词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掉进了冰水里。玻璃后面，几个老派成员的脸色瞬间变了。那不是子弟学院那种带着规矩和伪装的驯兽场。“熔炉”是维赛迪家族真正的淬火之地，一个名字本身就带着硫磺和铁锈味的炼狱。进去的人，要么脱胎换骨成为纯粹的杀戮机器，要么……成为炉渣。它通常只留给那些犯了重罪、需要“回炉再造”或者被彻底榨干最后价值的成年成员，而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哪怕他是恩里科的儿子。

恩里科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滑动了一下。沉寂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有那双眼睛深处，似乎有极微弱的、类似冰层碎裂的纹路一闪而过。他的目光没有去看靶场中央那个张开双臂的儿子，而是极其短暂地、死死地钉在了汤米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乞求，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压缩到极致的、深不见底的死寂。仿佛在确认这道命令的最终裁决。

汤米的目光没有丝毫动摇，像两枚冰冷的黑色鹅卵石。他甚至微微歪了下头，嘴角扯起一个难以察觉的、近乎嘲讽的弧度。“怎么？舍不得他的‘咏叹调’？”声音低沉，带着砂砾般的质感，“‘熔炉’里，有的是更动听的‘节奏’。”

恩里科沉默了。时间仿佛被拉长。几秒钟后，他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低下了头。一个纯粹的、表示接受的姿态。没有言语。他重新抬起眼时，目光已经恢复了那种古井般的沉寂，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波动从未发生。他转向防弹玻璃后的某个手下，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射击区的侧门再次被推开。两个穿着没有任何标识的深色工装、体格健壮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们的动作不快，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径直走向靶场中央的阿尔塔芒特。

阿尔塔芒特依旧保持着那个张开双臂的姿态，仿佛一尊被遗忘在舞台上的小雕像。当那两个男人的阴影笼罩住他时，他才缓缓放下手臂。灰眼睛平静地扫过靠近的两人，没有反抗，没有言语，甚至没有再看一眼玻璃后面的任何人。他任由其中一个男人伸手，动作不算粗暴但也毫无温情地解开了他西装外套的纽扣，然后褪下了那件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灰色外套，接着是那个小小的黑色领结。白衬衫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刺眼。

另一个男人递过来一套深灰色的、没有任何特征的、布料粗糙的连体服。阿尔塔芒特默默地接过，就在这弥漫着硝烟味的射击区中央，当着所有人的面，平静地脱下了白衬衫，换上了那套连体服。动作流畅，甚至带着点奇异的从容。换下的西装和领结被随意地卷起，塞进一个黑色的垃圾袋里。

整个过程，他灰冰般的眼睛始终平静地注视着前方空无一人的空气，仿佛正在进行一场与自己无关的仪式。直到换好衣服，他才微微侧过头，目光极其短暂地、毫无情绪地掠过了防弹玻璃后恩里科所在的方向。那一眼快得像错觉，没有任何内容，随即收回。

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沉默地站在了他身边。阿尔塔芒特最后整理了一下连体服粗糙的领口，然后迈开步子，跟着他们，平静地走向那扇敞开的侧门。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的阴影里，没有回头。

射击场里只剩下满地滚烫的弹壳、硝烟的残味、被撕裂的靶标，以及那把静静躺在水泥地上的伯莱塔匣子枪。一场荒诞绝伦的演出，落幕得无声无息。

玻璃后面，嗡嗡的议论声终于压抑不住地响起，带着震惊、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汤米·维赛迪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角落里脸色惨白、眼神空洞的丹尼尔身上。

“该磨爪子了，小子。”汤米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他朝丹尼尔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对恩里科说：“带他去‘幼兽笼’。下周开始，‘基础课’加倍。” 他的目光扫过丹尼尔怀里那个裂开的深蓝色帆布旅行袋，里面帕波的残骸隐约可见。“那些没用的绒毛，清理掉。”

说完，汤米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径直离开了射击场。深棕色的背影消失在通道的阴影里，留下身后一片压抑的寂静和尚未散尽的硝烟。

……

维赛迪府邸深处的育儿室。门被推开时，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尘螨和一丝残留婴儿爽身粉的气息扑面而来。丹尼尔抱着那个裂开的帆布旅行袋，像抱着自己最后一点破碎的躯壳，被恩里科无声地带到了这里。恩里科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口阴影里，沉寂的目光示意他自己进去。

房间里光线昏暗，厚重的窗帘紧闭。曾经鲜亮的墙壁颜色在昏暗中显得灰败。角落里堆着褪色的积木和几个落满灰尘的绒毛玩具。那张铺着卡通床单的小床空荡荡的，像一个被遗弃的摇篮。

丹尼尔走到那张靠窗的矮小儿童书桌前。桌面空着，只有一个倒扣的塑料杯子。他拉开唯一的小抽屉。里面，那本画着傻气小熊的硬皮笔记本静静躺着。他把它拿了出来，手指拂过封面磨损的塑料膜。

就在他准备把笔记本扔回抽屉时，一张夹在最后几页之间的小卡片滑了出来，飘飘荡荡地落在地毯上。

他弯腰拾起。

不是卡片。是一个塑料钥匙扣。造型是一只展翅的海鸥，线条简洁流畅。海鸥的翅膀下方，蚀刻着一行细小的字体：Gulfstream G-IV “Seagull”（湾流 G-IV “海鸥号”）。

海鸥号。

汤米的私人飞机。这个小小的塑料片，像一枚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他意识深处某个尘封的、布满蛛网的暗格。不是清晰的记忆，是碎片。是尖锐的、带着血腥味的恐惧碎片！雨声。巨大的、冰冷的雨点砸在什么东西上的声音。刺耳的、撕裂空气的枪声！很多枪声！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还有…黑暗。狭窄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木头的气味。粗糙的木板纹理抵着他的脸颊。一道缝隙透进来的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灰尘。缝隙外，一个高大的、模糊的、散发着恐怖气息的阴影…还有那双眼睛…深棕色的…像凝固的焦油…冰冷地俯视着黑暗中的他…

“啊！”丹尼尔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扼住喉咙般的惊叫！手中的钥匙扣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他几乎要甩出去！他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巨大的恐惧像冰水瞬间淹没了他，比地下室那把颤抖的银匕首、比那爆开的血雾、比阿尔塔芒特被带走时那死寂的眼神带来的恐惧更甚！那是根植于生命最初的、最深层的恐怖！

他死死攥着那个小小的海鸥钥匙扣，坚硬的塑料边缘深深硌进掌心，带来麻木的痛感。他大口喘着气，浅棕色的瞳孔因为极致的惊骇而收缩成针尖大小。混乱的碎片在脑海里疯狂冲撞：雨夜…枪声…血腥…黑暗…暗格…那个阴影…那双深棕色的眼睛…汤米·维赛迪的眼睛！

一个冰冷得让他灵魂都冻结的念头，像毒蛇一样猛地噬咬进他的意识：

那个雨夜…那个暗格…那些枪声和血腥…那个将他拖出黑暗、带来维赛迪世界的男人…他究竟是谁？

汤米·维赛迪…真的是他的父亲吗？

那…那个倒在血泊中、被遗忘在暗格之前的模糊身影…又是谁？！

钥匙扣上海鸥的翅膀，在昏暗中仿佛无声地展开，连接着那个雨夜的冰冷钢铁巨鸟，也连接着他生命源头那片被刻意覆盖的血色废墟。

……

拉斯维加斯，“新卡里古拉”赌场顶层办公室。丽塔·科斯塔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永不熄灭的霓虹河流。她穿着剪裁利落的黑色套装，像一条盘踞在巢穴中的毒蛇。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氛和电子设备低沉的嗡鸣。

一个穿着深色西装、毫无存在感的男人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丽塔小姐，维赛迪先生的最新指令：与‘皇家花园’相关的‘设备’，结束‘检修’，即刻恢复‘全负荷测试’。优先级：最高。”

丽塔没有回头，纤细的手指在冰凉的玻璃上轻轻划过，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雾气痕迹。她那总是带着冰冷算计的眼眸深处，一丝精光极快地闪过。结束“检修”？恢复“测试”？最高优先级？这绝不是汤米一贯的谨慎风格。发生了什么，让那条盘踞在罪城深处的老龙，突然决定松开咬在诱饵上的钩子？

她嘴角弯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带着毒蛇般兴趣的弧度。“回复维赛迪先生：设备状态良好，即刻投入测试。另外…”她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那个影子般的男人，“联系我们在‘熔炉’附近的‘眼睛’。我需要一份关于…新入炉‘材料’的初步评估报告。越快越好。”

“熔炉”？那个名字让影子男人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但他没有多问，只是微微颔首：“明白，丽塔小姐。”

影子退下。丽塔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流淌着欲望与金钱的霓虹之海。汤米·维赛迪突然的动作，像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之下，是机会？还是更深不可测的漩涡？她这条毒蛇，需要更敏锐地感知水温的变化。阿卜杜勒·拉希德亲王那条线…或许可以再放长一点，钩子再藏深一点了。

……

罪城东岛，“子弟学院”B-07宿舍。夜幕降临，冰冷的房间只有窗外路灯透进一点昏黄的光。那张属于阿尔塔芒特·科斯特的床铺，毯子依旧拉得平平整整，一丝褶皱都没有，像军营的标准。旁边那张床上，堆放着丹尼尔的简单行李——那个裂开的深蓝色帆布旅行袋。

房间里空无一人。寂静中，仿佛还残留着劣质可可粉的甜腻焦糊味，残留着通宵“手术”缝合帕波玩偶时布料摩擦的沙沙声，残留着阿尔塔芒特用优雅腔调说“不像教父”时的玩味目光，残留着那个暴雨夜逃亡前描绘“风之诗”时闪烁的狂热光彩…也残留着最后那个张开双臂、接受审判的冰冷姿态。

一切都消失了。连同那只被缝合又被撕裂的白色企鹅玩偶，一起被清理掉了。只剩下冰冷的铁床，光秃秃的墙壁，和一片被彻底碾碎的、名为童年或友谊的残骸。维赛迪家族的熔炉，已经吞噬了其中一个。而另一个的爪子，正在被更冰冷的力量强行磨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