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硝烟还未散尽,血腥味顽固地粘在鼻腔深处。丹尼尔被带离那片凝固着死亡与童年残骸的水泥坟墓,像一具被抽空灵魂的木偶,安置在府邸某个临时腾出来的、空荡冰冷的房间。没人给他清洗,脸上残留着干涸的泪痕、硝烟灰烬的污迹,还有几点细微的、来自十米外人形靶的暗红色喷溅。他蜷缩在光秃秃的床垫上,右肩的旧伤在枪击的巨大后坐力冲击下,正传来一阵阵迟钝而沉重的抽痛。帕波的残骸——那只空洞的塑料眼珠和几缕沾血的白色绒毛——被他下意识地攥在汗湿的手心里,尖锐的塑料边缘硌着掌心。汤米那包裹着他扣下扳机的大手滚烫的触感,混合着镀金蟒蛇的冰冷沉重,阿尔塔芒特隔墙飘来的悲怆咏叹调,还有头颅爆裂的闷响与飞溅的温热……所有这些碎片在他空白的大脑里疯狂旋转,搅成一锅冰冷的、令人作呕的糊状物。
府邸另一处,气氛同样凝重。一间用作临时书房的房间,厚重的窗帘隔绝了罪城午后刺眼的光线。汤米·维赛迪陷在一张宽大的皮椅里,深棕色的眼睛盯着指间缓慢转动的双头狮鹫镇纸。恩里科·维赛迪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立在书桌侧前方不远处的阴影中,沉寂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有下颌的线条绷得异常紧直。
“几小时后,”汤米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打磨砂轮般的粗糙质感,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家族里那些盯着肉骨头的狗,会过来。”他抬起眼,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落在恩里科沉寂的脸上,像两束冰冷的探照灯。“看戏。看审判。看你那个…小狼崽。”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狮鹫踏着金砖的利爪。
“阿尔塔芒特·科斯特,”汤米清晰地念出全名,每个音节都像敲在冰面上,“他有两个选择。”
“恩里科。”声音不高,带着砂砾感,“你儿子的剧目…是开场,还是谢幕?” 打火机盖子“咔哒”一声弹开,幽蓝的火苗无声窜起,映亮他眼底深不见底的寒潭。“家族的时间…很宝贵。”
“要么,”汤米的声音平直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把他那些…‘戏剧舞台’上的把戏,变成点真东西。用他那把花里胡哨的嗓子,配上黑帮该用的手段,给在座的老少爷们儿,奉上一场‘流畅的’实力展示。证明他不是个只会唱戏的废物,证明他还有点用。将功,补过。”
他停顿了一下,深棕色的瞳孔微微收缩。
“要么,”汤米的声音陡然降至冰点,比窗外的空调冷风更刺骨,“按家族内部…处理掉链子零件的流程走。干净利索,不留后患。”
恩里科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捏着节目单的手指猛地收紧,纸张发出濒临撕裂的呻吟。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他的脚踝。阿尔塔芒特…那个沉浸在歌剧和骑士幻想里的孩子…怎么可能奉上汤米要求的、“流畅的”黑帮实力展示?那所谓的“家族内部流程”…恩里科不敢去想那个画面。
房间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恩里科的身体在阴影中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快得像幻觉。他沉寂的眼眸深处,那片冰封的湖面之下,仿佛有巨大的冰山在缓慢碰撞。他没有说话,只是将视线微微垂下,避开了汤米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颌绷紧的线条,如同拉满的弓弦。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
几小时后。维赛迪家族内部专用的地下射击场。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枪油味、残留的火药气息和一种无形的、令人肌肉紧绷的紧张感。照明灯惨白的光线将巨大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却又显得异常冰冷。临时架设的几排高背椅几乎坐满了人。维赛迪家族在罪城的中高层代表们,还有几个负责外围“清洁”和“安保”的狠角色——像一群等待着角斗开场的秃鹫,眼神各异:有冷漠旁观的,有带着审视掂量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几个带着不易察觉的、对恩里科的同情。
场地中央,一片狼藉。没有标准的人形靶。取而代之的是被随意摆放、角度刁钻的各种障碍物:翻倒的木箱、废弃的轮胎、半截水泥墩子、甚至吊在半空晃荡的金属桶。在这些障碍物的缝隙或表面上,贴着大大小小的红色圆形靶纸。整个场景杂乱无章,充满了不可预测性。观众席前方,竖起了几排厚重透明的防弹玻璃墙,将表演区与看台隔开,玻璃表面反射着惨白灯光,模糊了后面那些或期待或冷漠的面孔。
恩里科站在防弹玻璃墙内侧的边缘,身影在强光下拉得很长。他依旧穿着那身一丝不苟的深灰色西装,但此刻,那沉寂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透出一种接近绝望的沉重。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场地的另一端,那扇供表演者进入的小门依旧紧闭。观众席上开始出现低低的议论声,嗡嗡作响。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几乎要绷断时——
“咔哒。”
小门的锁舌弹开的声音,在寂静的射击场里异常清晰。
门被推开。
阿尔塔芒特·科斯特走了出来。
没有惊恐,没有畏缩。他穿着一身明显改小过、但熨烫得笔挺的深棕色条纹西西里式西装,宽驳领,收腰设计,甚至打着一条略显宽大的暗红色丝绸领结。这身装扮,与他八岁的瘦小身躯形成一种荒诞又令人心悸的反差,像一幅从老电影里走出来的、早熟的西西里小绅士肖像画——或许正是他当年未被父亲彻底销毁的“戏服”之一。
他手里没有拿汤米或恩里科惯用的左轮。他握着的是一把枪身纤薄、线条流畅的自动手枪——一把经典的伯莱塔M1934。这种“匣子枪”(因其弹匣供弹得名),在老派黑手党电影里曾是标志性道具,轻便,射速快,但威力远逊于左轮,分量更是轻飘飘的。
观众席上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和低语。显然,没人看好这把“玩具”和这个穿着戏服的小孩。
阿尔塔芒特仿佛没听见任何声音。他径直走到场地中央一张临时放置的小桌旁,桌上摆着几样简单的工具:一块深蓝色绒布,一小瓶枪油,一个备用弹匣。他没有立刻开始,而是像父亲恩里科几个小时前在地下室所做的那样,以一种超越年龄的、近乎刻板的专注,开始了他的“仪式”。
他先将那把伯莱塔M1934轻轻放在绒布上。然后,他伸出小手,动作流畅地卸下弹匣,检查枪膛。接着,拿起绒布,蘸上一点枪油,开始极其细致地擦拭枪管外部、套筒滑轨、击锤……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与此同时,他的嘴唇轻轻开合,一段虚无缥缈、带着古老韵味的歌剧咏叹调,从他口中极其自然地流淌出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射击场的寂静:
“Vissi d'arte, vissi d'amore…”
(我为艺术而生,为爱而生…)
这景象荒诞得令人头皮发麻:一个穿着古董西装的孩子,在杀气腾腾的射击场中央,一边哼着普契尼的《托斯卡》,一边优雅地保养着一把即将用于“表演”的杀人武器。歌声的华美与环境的冰冷形成尖锐的讽刺。
保养完毕。阿尔塔芒特将擦得锃亮的伯莱塔握在手中。他抬起头,那双灰色的眼睛扫过前方杂乱无章的靶场,眼神平静得可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突然,那悠扬的咏叹调旋律猛地一变!
歌声的节奏骤然加快、变形,融合了摇滚的鼓点感、说唱的短促爆发、还有歌剧咏叹调的戏剧性起伏!歌词也变成了英语和意大利语混杂的、充满个人色彩的即兴创作:
Oh, my ucce, ucce, ucce!”
(哦,我不飞,不飞,不飞的鸟!)
(声音清亮拔高,尾音带着咏叹的拖腔)
“…che non vola, non vola, mai!”
(…它不飞,不飞,永不飞!)
(音调陡然下沉,带着摇滚式的嘶哑颗粒感)
(砰!砰!砰!)
三声清脆利落、不同于左轮沉重轰鸣的枪响!几乎与歌词的节奏完美咬合!三颗子弹精准地撕裂空气,分别钉入三个不同方向、被木箱半遮的红色靶心!枪口的青烟还未散开。
“I just wanna taste—all the bitter—with you…”
(我只想陪你分享—所有的苦涩…)
(转为英语,带着点布鲁斯的慵懒和无奈)
唱这句时,他那双灰色的眼睛极其快速地、清晰地扫过防弹玻璃后观众席上的某个角落——丹尼尔所在的位置!丹尼尔脸上凝固的恐惧与空洞,在强光下无所遁形。
I say—No! No! No!”
(我说—不!不!不!)
(节奏骤然加快,变成短促有力的说唱,每一个“No”都像拳头砸出)
(砰!砰!砰!)
伴随着三个短促有力的“No”字,阿尔塔芒特握枪的右手腕部猛地一抖!一个其危险、只在电影特技里见过的动作——甩腕速射(Wrist-flick shooting)!伯莱塔轻巧的枪身在他手中化作一道模糊的黑影!又是三枪!子弹如同长了眼睛,分别射向一个吊在半空晃动的桶靶、一个紧贴地面的轮胎靶、还有一个藏在水泥墩子后的角落靶!枪声与歌词的爆破音精准同步!靶心瞬间被穿透!
“Per favore, non essere più freddo e caldo…” (拜托你别再—忽冷忽热…)
(转为意大利语,音调带着歌剧式的哀婉请求,尾音拖长)
唱这一句时,他的目光极其自然地、仿佛不经意地,从汤米·维赛迪那冰冷审视的脸上掠过,最终落在了汤米身后、防弹玻璃墙边缘那个沉默的深灰色身影上——恩里科·维赛迪。
紧接着,是一连串节奏爆裂、如同机枪扫射般的半说唱半咏叹:
“La vita è un palcoscenico, il grilletto è la mia penna!(生活是舞台,扳机是我的笔!)”(砰!)一个高处的靶子应声而中!
“Cadere in polvere o volare in gloria?(是化作尘埃还是飞向荣耀?)”(砰!砰!) 两个快速移动的摇摆靶被击中!
“Il sangue è l'inchiostro rosso, scrivo la mia storia!(鲜血是红墨水,我书写我的传奇!)” (砰!) 子弹穿透一个厚木板后的靶子!
“Tu mi guardi, giudice, con occhi di ghiaccio!(你看着我,审判者,用冰封的眼!)”(砰!)子弹擦着一个障碍物的边缘,击中后面的靶心!
"Tell me why the sun burns cold!"
"Show me where the story's told!"
"Another day, another lie unfolds!"
"Watch the puppet dance, bought and sold!"
(语速极快,英语,带着愤怒和嘲讽的韵律)
歌词如同子弹般喷射而出,枪声则是精准的鼓点!每一次呼吸的间隙,都伴随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战术动作:侧滚翻出掩体时开枪(命中!),背身盲射过肩(命中!),利用障碍物反弹角度射击(命中!)……动作流畅得如同舞蹈,却又充满了致命的效率。更令人震撼的是换弹——当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枪机挂空的声音响起,他左手早已摸出备用弹匣,手腕一磕,空弹匣落地发出清脆的“咔哒”声,新弹匣几乎在同一瞬间滑入弹井,“咔嚓”上膛!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耗时不到一秒!这是左轮永远无法企及的射速与火力持续性!
"Empty stage! Broken cage!Turning another page!"
"Who's writing the script? Engaged in this rage?”
(火力全开,歌声与枪声彻底融为一体)
枪声骤停。最后一个空弹匣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回响。阿尔塔芒特保持着最后一个射击姿势,微微喘息。整个杂乱的靶场仿佛被施了魔法,所有红色靶心位置,无一例外地镶嵌着一个或几个穿透性的、边缘整齐的弹孔!这与左轮子弹造成的爆裂型创口截然不同,是精准与速度的冰冷证明。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射击场。防弹玻璃后的观众们,脸上的嗤笑、冷漠、审视全都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震惊、难以置信,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那把轻薄的“匣子枪”和那个穿着戏服的孩子,完成了一场他们从未想象过的暴力艺术表演。
阿尔塔芒特缓缓垂下持枪的手臂。他没有看任何人,灰眼睛里的火焰熄灭了,重新变回冰湖。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因为刚才的嘶吼而略显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再次唱起,这一次是纯粹的咏叹调,婉转而哀伤:
“Dimmi… come posso essere la tua salvezza…”
(告诉我…我如何能成为你的救赎…)
(唱这句时,他空着的左手轻轻按在了自己的心口,动作带着舞台化的真挚)
接着,转为英语,音调带着迷茫和疲惫的低语:
“it's a little confused,it's a little pain, oh… what do you… do?”
(些许困惑,些许煎熬,噢…你在…做什么?)
(唱到“what do you do?”时,他猛地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不卑不亢地直视了防弹玻璃后的汤米·维赛迪整整一秒钟!那眼神里没有挑衅,只有一种穿透性的、直达灵魂的质问!)*
汤米敲击扶手的手指,在那一秒钟的直视下,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深棕色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
阿尔塔芒特随即低下了头,继续唱,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痛苦与力量的磁性:
“You make me hunger, you make me thirty,, you make me see the dust fade…”
(你让我饥饿,你让我饥渴,你让我看清那红尘幻灭…)
最后一句,他猛地抬起头,没有看汤米,也没有看恩里科,而是直视着前方空无一人的空气。声音陡然拔高,用上了华丽的假声,带着一种近乎宣告般的决绝,唱出最后的意大利语:
“Ma—ho le armi—Sarò al tuo fianco—”
(但是—我有武器—我会站在你这边—)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他没有任何犹豫,手腕一松。
“啪嗒。”
那把刚刚创造了一场惊人表演的伯莱塔M1934,被他随意地抛在脚下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然后,阿尔塔芒特·科斯特,这个穿着不合身西西里西装、打着领结的八岁男孩,微微扬起下巴,面向鸦雀无声的观众席,双手自然垂在身侧,摆出了一个标准的、等待最终裁决的姿态。像舞台上鞠躬谢幕后,等待掌声或嘘声的演员。也像刑场上,引颈就戮的囚徒。
防弹玻璃后,汤米·维赛迪深棕色的眼睛微微眯起,指间转动的双头狮鹫镇纸停了下来。他身后的阴影里,恩里科·维赛迪沉寂的脸上,那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极其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丝。
汤米缓缓从扶手椅里站了起来。深棕色的眼睛扫过一片狼藉的靶场,扫过那个张开双臂的小小身影,最后,落在了身边阴影里,恩里科·维赛迪那张沉寂得如同面具的脸上。
恩里科依旧垂着眼,避开了所有人的目光。只有他自己知道,戴着黑色薄羊皮手套的双手掌心,早已被指甲刺破,渗出了粘稠的温热。那温热的液体,被柔软的羊皮包裹着,外人无从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