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的风裹挟着沙砾,抽打着黑色雪佛兰的车窗。阿尔塔芒特将油门踩进地板,引擎发出困兽般的嘶吼,车子在颠簸的砂石路上狂奔,卷起长长的烟尘。后视镜里,“青青草地”机场方向的浓烟已被初升的朝阳稀释成一片污浊的灰黄,如同一个正在溃烂的巨大疮疤。
丹尼尔摊开手掌,掌心躺着那枚沾着他干涸血迹的海鸥钥匙扣。铜制的海鸥翅膀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尖锐的喙顽固地指向西北方——内华达死亡谷深处,那片埋葬着“熔炉”的绝对荒凉之地。钥匙扣在他掌心微微发烫,仿佛里面藏着跳动的心脏。
“它在指路。”丹尼尔的声音干涩,喉咙里满是沙尘。
“我知道。”阿尔塔芒特的声音比他更冷,灰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无尽延伸的灰黄色荒原,像两道冻结的熔岩。“坐稳了。”
车轮碾过一块凸起的岩石,车身剧烈颠簸。丹尼尔死死抓住车门上的把手,目光却无法从钥匙扣上移开。汤米最后的话语在脑海中回响:“跟着海鸥飞…真正的权力不是拥有核弹,而是让全世界都相信你拥有核弹。”还有那句如同诅咒的箴言:“狮鹫永远不能比驯鹰人飞得更高…但有时候,驯鹰人会故意松开绳子。”驯鹰人松开了绳子。现在呢?他们是该飞向汤米指定的猎物,还是…折断那根无形的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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熔炉基地的入口,伪装成一座废弃的采矿升降井。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嵌在风化严重的岩壁上,像一张紧闭的、沉默的嘴。空气里弥漫着铁锈、陈年机油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冰冷气息。
阿尔塔芒特站在门前,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那把被他攥得几乎变形的黄铜钥匙,顶端小小的“V”字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只嘲弄的眼睛。他深吸一口气,将钥匙狠狠插入锁孔,用力一拧。
“咔哒…嘎吱…”沉重的机括声在死寂的荒漠中格外刺耳,仿佛某种沉睡的巨兽被惊醒。铁门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缓缓向内滑开,露出后面深不见底的黑暗,以及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消毒水和陈旧血腥味的冰冷气流扑面而来。
丹尼尔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胃部一阵抽搐。阿尔塔芒特却像一尊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的木偶,僵硬地、一步一步地踏入了那片黑暗。丹尼尔紧随其后。
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应急灯惨白的光线次第亮起,照亮了一条向下延伸的、布满斑驳污渍的混凝土通道。墙壁上残留着模糊不清的涂鸦,有些是扭曲的符号,有些是早已干涸发黑的掌印。空气死寂,只有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空洞地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心脏上。
通道两侧,沉重的铁门紧闭着。阿尔塔芒特停在一扇门前,门上用红漆潦草地写着一个编号:K-7。那是他的编号。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拂过冰冷的铁门,仿佛能穿透金属,触摸到里面凝固的绝望和尖叫。丹尼尔看到他紧握钥匙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
“这里…”阿尔塔芒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辨认‘叛徒’…烧红的铁丝网…”他猛地闭上眼,身体晃了一下,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额头抵着粗糙的混凝土,肩膀剧烈地起伏。
丹尼尔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阿尔塔芒特——脆弱得像一块即将碎裂的冰。熔炉的火,从未真正熄灭,它只是深埋在灰烬之下,此刻被熟悉的气息重新点燃。
他们沉默地向前。通道尽头是一间稍大的房间,像是一个简陋的简报室。一张破旧的金属桌,几把椅子翻倒在地。墙上挂着一块布满灰尘的白板,旁边是一个嵌入墙壁的、覆盖着厚厚灰尘的显示器。
阿尔塔芒特的目光落在显示器上,灰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他走过去,用袖子粗暴地擦掉屏幕上的灰尘,露出下方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启动按钮。他犹豫了一瞬,手指重重按下。
屏幕闪烁了几下,亮起一片雪花噪点,然后稳定下来。画面上出现的,是汤米·维赛迪。
他坐在维赛迪庄园的书房里,穿着那件标志性的深蓝色丝绒西装,背景是巨大的落地窗和修剪整齐的草坪。他看起来比现在年轻几岁,棕色的眼睛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甚至…一丝难以察觉的悲悯。
“如果你看到了这个视频,”汤米的声音通过劣质的扬声器传出,带着轻微的电流杂音,却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房间里,“说明你现在就叫‘丹尼尔•维赛迪’。”
丹尼尔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死死盯着屏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汤米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屏幕,直视着此刻的丹尼尔。“戴维斯·米勒,”他说出一个名字,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前DEA高级探员,我的‘老朋友’。五年前,他带着妻儿,自以为天衣无缝地潜入了我的‘水果’(大麻)分销网。”汤米端起桌上的水晶杯,抿了一口琥珀色的液体,“结局你猜到了。血洗。清理组干得很利落。”
画面切换,变成一段模糊的、晃动的手持录像。雨夜。熟悉的客厅布局。地上的血泊。然后,镜头推进,对准了壁炉旁一个不起眼的暗格。一只颤抖的、沾满灰尘和泪痕的小手从暗格里伸出来,随即在冷酷蓝色身影的命令下被一对血腥味的大手的大手捞出——一个惊恐万分的幼童,黑色的卷发,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正是年幼的丹尼尔!录像里传来汤米画外音,低沉而冷酷:“当条小狗养着,或许比狗有用。”
画面切回书房。汤米放下酒杯。“我带你回来,叫你丹尼尔(但以理),讽刺吗?但讽刺是生存的调味剂。”他微微前倾,眼神锐利起来,“现在,丹尼尔•维赛迪,记住你的名字。它意味着你从血与背叛中爬出来,意味着你属于维赛迪家族。过去是狗粮,未来是骨头,怎么啃,看你自己。”
屏幕暗了下去。丹尼尔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胃里翻江倒海,喉咙被无形的巨手扼住,无法呼吸。那些模糊的、被刻意遗忘的雨夜碎片,伴随着血腥味和冰冷的恐惧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暗格…血…冰冷的手…他不是维赛迪,他是米勒!他是那个被血洗的DEA探员的儿子!教父…汤米…是灭门的凶手!
“砰!”一声巨响将丹尼尔从窒息的漩涡中惊醒。他猛地转头,看到阿尔塔芒特一拳狠狠砸在金属桌面上,指关节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灰眼睛里燃烧着狂暴的怒火,却不是针对屏幕,而是…一种被更深的欺骗点燃的疯狂。
“精彩绝伦的剧本,教父!”阿尔塔芒特对着空荡荡的屏幕嘶吼,声音在空旷的地下空间回荡,带着绝望的嘲讽,“但你的高潮还没完,对吧?!”
仿佛回应他的怒吼,简报室另一扇不起眼的侧门被推开。恩里科·维赛迪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剪裁完美的灰色西装,但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种深重的忧虑。他手里没有武器,只有一把老旧的、枪管锃亮的点38口径史密斯威森左轮手枪。
“阿尔塔。”恩里科的声音沙哑,目光复杂地落在儿子染血的拳头上,又看向脸色惨白如纸的丹尼尔。“丹尼尔。”
“父亲?”阿尔塔芒特的声音里充满了警惕和冰冷的疏离,“教父派你来送终?还是来欣赏他的杰作?”他指了指仍在闪烁雪花的屏幕。
恩里科没有理会那尖锐的讽刺。他走到金属桌前,将手中的点38左轮轻轻放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羔羊’在等真正的牧羊人?”他重复着丽塔传达的话,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教父和亲王的‘羔羊’,从头到尾就不存在。”
丹尼尔和阿尔塔芒特同时一震!
“三吨铀235?卡里古拉计划?”恩里科摇摇头,眼中是洞悉一切的疲惫,“一场盛大的烟雾,一场自导自演的顶级骗局。目标从来不是波斯湾,也不是什么新时代的钥匙。”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目标是阿拉伯联盟和瑞士联合银行的‘黑色金库’。那些被‘核恐慌’吸引走的安保力量,那些被调动的卫星和特工资源…都是为了掩护一场同步发生在迪拜、苏黎世和日内瓦,对黑色资金的…电子劫掠。”
阿尔塔芒特愣住了,灰眼睛里的狂怒被难以置信的震惊取代。丹尼尔也瞪大了眼睛,灭门身世带来的剧痛被这更庞大的阴谋冲击得暂时麻木。
“教父和亲王,用‘核原料’的幽灵,吸干了半个世界的注意力。”恩里科的声音低沉下去,“真正的‘羔羊’,是那些银行里无声无息消失的数字黄金,足以买下几个小国的黑财。过去五年,联合国核监管预算暴涨300%,阿拉伯联盟军费开支翻倍——这些钱通过137个空壳公司,最终流入三家银行的保险库。”
他拿起桌上那把点38左轮,动作轻柔地抚摸着冰冷的枪身,然后调转枪柄,递向阿尔塔芒特。“儿子,”恩里科的声音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恳求的疲惫,“我知道你打小就爱戏剧,爱演出。但教父和亲王的剧本更精彩——当全世界盯着沙漠里的核原料时,我们的人正在苏黎世和金库的守卫打桥牌。”他将枪稳稳地放在阿尔塔芒特染血的手边。“这把枪,你母亲留下的。现在给你。”
阿尔塔芒特看着那把熟悉的左轮,又看看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睛和递过来的东西——不是枪,而是一枚小小的、形状不规则的金属片,上面蚀刻着极其细微的电路纹路。
“熔炉下面,埋着足够把这里彻底抹平的炸药。”恩里科的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教父的命令。彻底销毁所有痕迹。启动密钥…需要这个芯片,以及…”他的目光落在阿尔塔芒特另一只手里紧握的那把扭曲的黄铜钥匙上,“…熔炉主控钥匙的物理接口。两把钥匙,同时插入,才能解除最终保险,启动十分钟倒计时。”
他将那枚芯片轻轻放在点38左轮旁边。“选择权在你们手里。是带着这把枪和这个秘密离开,继续当观众?还是…”恩里科的目光扫过阿尔塔芒特手中的黄铜钥匙,又扫过丹尼尔口袋里露出的海鸥钥匙扣的一角,“…接过教父的游戏,用他给的‘钥匙’,玩一局更大更强的?”
恩里科后退一步,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阿尔塔芒特,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东西——担忧、愧疚、疲惫,或许还有一丝微弱的期待。“出口在B7通道尽头,伪装成通风管道。车还在外面等你们。十分钟…或者永远。”他不再多说,转身,挺直背脊,像一尊重新套上盔甲的雕像,沉默地走进了简报室的阴影深处,脚步声很快消失。
死寂重新笼罩。
阿尔塔芒特低头,看着桌上并排摆放的点38左轮和那枚小小的芯片。右手,是扭曲的、象征着他被操控被锻造的黄铜钥匙;左手,指节上还残留着砸向桌面时的血迹和疼痛。恨意如同岩浆在血管里奔涌,但另一种更冰冷、更炽热的东西也在升腾——一种被愚弄后的狂怒,一种被推到悬崖边、退无可退的决绝,还有一种…被那“更大更强的游戏”点燃的、扭曲的兴奋。
丹尼尔的手慢慢从口袋里抽出那枚海鸥钥匙扣。铜制的海鸥翅膀冰冷,喙部尖锐。他看着屏幕上早已消失的汤米影像的位置,看着桌上那把属于阿尔塔芒特母亲的老旧左轮,看着那枚决定熔炉存亡的芯片,最后,目光落在阿尔塔芒特脸上。
阿尔塔芒特也抬起头,灰眼睛里的风暴渐渐沉淀成一种近乎透明的、冰冷的火焰。他拿起那枚芯片,又拿起那把扭曲的黄铜钥匙。没有看丹尼尔,但声音清晰地响起:
“钥匙在我手里。”
他走向控制台,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被灰尘覆盖的双重钥匙插孔。他将扭曲的黄铜钥匙插入左侧孔洞,严丝合缝。又将那枚芯片,精准地嵌入右侧插槽。
“嘀——”
一声轻微的电子音响起。控制台中央,一个隐藏的液晶屏陡然亮起,刺目的红光开始跳动:
【熔炉最终净化程序启动】
【倒计时:09:59… 09:58…】
冰冷的机械女音在地下空间回荡。
阿尔塔芒特抓起桌上的点38左轮,利落地插进后腰。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跳动的、血红色的倒计时,转身走向恩里科指明的B7通道出口,步伐稳定而决绝。
“丹尼尔,”他没有回头,声音在倒计时的滴答声中异常清晰,“教父松开了绳子。现在…”
“…该我们决定怎么飞了。”丹尼尔接口道,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他握紧海鸥钥匙扣,那尖锐的喙刺破了他刚刚结痂的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他不再是被拖出暗格的惊恐幼童,不再是那个被握着手扣动扳机的工具,甚至不再是那个拉着尾翼在赛道上亡命狂奔的少年。他是丹尼尔•米勒?还是丹尼尔•维赛迪?或许,他可以是任何一个名字。名字只是代号,力量才是真实的烙印。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吞噬了无数绝望和疯狂、此刻正被血红色倒计时笼罩的熔炉核心,转身,大步追上阿尔塔芒特融进通道阴影中的背影。
B7通道的尽头,伪装成锈蚀通风管的出口闸门缓缓升起。外面,内华达死亡谷正午的烈日如同熔化的白金,倾泻下令人窒息的光和热。那辆黑色的雪佛兰静静停在滚烫的砂石地上,像一只蛰伏的黑色甲虫。
……
最后一刻,丹尼尔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崩塌的熔炉入口。在喷涌的火光和浓烟中,他仿佛看到了十岁的自己——蜷缩在暗格里的DEA探员之子,和十四岁的阿尔塔芒特——被绑在刑讯椅上的熔炉学员。两个男孩的影子在火焰中逐渐模糊,最终化为灰烬。
路虎的引擎咆哮着冲进荒漠深处时,阿尔塔芒特从手套箱里摸出一瓶威士忌和两个塑料杯。他倒了两杯,递给丹尼尔一杯。
"敬什么?"丹尼尔接过杯子,声音还有些颤抖。
阿尔塔芒特望向远处逐渐被夜色吞噬的地平线,灰眼睛里倒映着熔炉燃烧的火光。"敬新游戏。"他举起杯子,"和比驯鹰人飞得更高的狮鹫。"
塑料杯相撞的声音很轻,几乎被引擎的轰鸣淹没。但在这个瞬间,某种旧的东西死去了,而新的东西——更危险,更自由的东西——诞生了。
染血的海鸥钥匙扣静静躺在丹尼尔掌心,喙部依然固执地指向西北方——一个未知的、汤米•维赛迪为他们(或者逼他们)选定的方向。驯鹰人松开了绳子,也点燃了熔炉。现在,两只被火焰淬炼过的狮鹫,正挣脱所有的枷锁和剧本,飞向一片由他们自己书写规则、充满未知硝烟与金箔的天空。
后视镜里,熔炉的最后一点火光也消失在夜色中。前方,没有路标,没有边界,只有无尽的荒漠和星空。方向盘在阿尔塔芒特手中,而丹尼尔握着的海鸥钥匙扣,此刻指向正西方——那里是罪恶都市的方向,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也可能是一切终结的地方。
[上部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