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青石巷弄上，吸走了所有杂音，只余下远处一声声更漏，敲得人心头发紧，一声比一声更空，一声比一声更冷。
空气里浮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像是陈年棺木缝隙里渗出的腐朽木屑，混着新糊上去、尚未干透的纸钱那廉价的墨汁味儿，丝丝缕缕，无孔不入，黏腻地贴在裸露的皮肤上。
白蔓君坐在妆台前，铜镜映出一张脸，精心描绘过。
两颊扫了过重的胭脂，红得像是刚从心头剜出来的两团血，硬生生堆砌在过分苍白的底色上。
唇上的朱砂点得格外饱满，殷红如血。唯有那双眼，像两口枯了许久的深井，黑沉沉地望不到底，映着镜中跳跃的红烛火苗，却点不起一丝活气。
“蔓君啊……”身后传来一声极轻、带着哽咽的叹息。
母亲的手指冰凉，带着常年抚弄丝弦留下的薄茧，颤抖着，最后一次替她扶正鬓边那支沉重的赤金点翠凤簪。
簪首垂下的流苏冰冷，珠子磕碰，发出细碎而空洞的声响，如同骨节在轻轻叩打。
“娘，”白蔓君的声音干涩，像砂纸磨过粗粝的木头，目光却依旧定在镜中那片刺目的红上，“戏台底下讨生活，穿上什么衣裳，扮上什么脸，不都是唱？今日这身红，权当是唱一出新戏码罢了。”话尾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落在死寂的空气里，连个涟漪也没荡起。
母亲的手猛地一颤，那冰凉的流苏珠子狠狠刮过白蔓君颈侧的皮肤，留下细微的刺疼。镜子里那张浓妆的脸，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了一下，算是个笑，却又比哭更僵冷。
妆台上一对粗大的龙凤红烛，烛泪无声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在烛台上凝成惨白扭曲的痂，烛火被不知何处钻进来的冷风扯得东倒西歪，光影在她脸上疯狂跳动，那张精心描画的容颜便在明灭间忽而艳若桃李，忽而惨似新鬼。
窗外，更深露重，寒气无声地渗过窗棂纸的缝隙，针一样刺着人裸露的脖颈。
锣声毫无预兆地炸响在死寂的庭院里，一声催命般的“吉时到——”，尖利得像是用钝刀子刮着人的耳膜。
那声音撕裂了屋内凝固的哀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
母亲的身体猛地一抖，如同被这声锣响抽去了最后一丝力气，捂着脸，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
两个脸生的粗壮婆子像两团浓重的影子，无声无息地滑进门槛。
她们面无表情，眼珠子浑浊，动作却异常麻利，一左一右，铁钳般的手不容分说地架住了白蔓君的手臂。
那力道极大，掐得她臂骨生疼，几乎是拖着她往外走。沉重的凤冠压得她脖颈发酸，眼前一片晃动的猩红流苏，遮挡了视线。
她踉跄着，绣鞋踩过冰冷的地面，被生硬地塞进了那顶停在院中的花轿。
轿帘落下，隔绝了最后一点天光，也隔绝了母亲那绝望的呜咽。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土腥味混合着陈年木头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甜腻腐败气息，劈头盖脸地涌来。
轿内空间异常狭窄、昏暗，只有轿帘缝隙透入的微弱光线，勾勒出轿厢模糊的轮廓。
脚下……不是预想中柔软的垫子，而是某种坚硬、冰冷、带着奇异弧度的木质平面。
白蔓君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沉入冰冷的深潭。
寒意顺着脊椎骨蛇一样窜上来。她下意识地伸手，指尖颤抖着，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摸索。
触手坚硬，冰凉刺骨，那棱角分明的形状……她沿着那弧度向上，指尖猛地触到一片冰冷的、光滑的金属——是棺钉那狰狞的帽头！
再往下，是粗糙厚实的棺木纹理，冰冷得像是刚从地底掘出。
这根本不是花轿！这狭窄、逼仄、散发着腐朽气味的空间，分明是一口棺材！
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喉咙，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黑暗中，只有她自己急促而粗重的呼吸声，在死寂的棺材里回荡，撞在冰冷的木壁上，又被反弹回来，显得格外清晰、骇人。
她猛地缩回手，指甲在粗糙的木头上刮过，留下细微的声响。
黑暗中，那股土腥味和腐朽的甜腻气更加浓郁，丝丝缕缕钻进鼻腔，缠绕不去，仿佛有无形的冰冷手指扼住了她的气管。
轿身猛地一晃，被抬了起来。
外面没有唢呐欢天喜地的吹打，没有宾客的喧闹，只有轿夫沉闷而急促的脚步声，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嗒”的单调回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这脚步声敲在心上，一下，又一下，如同催命的鼓点。
轿子行进得极快，颠簸得厉害，每一次晃动，都让她单薄的身体撞在冰冷坚硬的棺壁上，骨头生疼。
偶尔，轿帘被颠簸震开一道缝隙，外面浓墨般的夜色便猛地灌进来，没有一丝灯火，只有模糊的、急速倒退的房屋暗影，像一头头沉默蛰伏的巨兽。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颠簸中失去了意义，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不知过了多久，轿身猛地一顿，重重地落在地上。
那一下震得她五脏六腑都移了位，险些咬到舌头。
外面死一般的寂静，连轿夫的脚步声也消失了。
紧接着，是沉重门轴转动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嘎——”长响，像是尘封多年的墓穴被缓缓推开。
一股更浓烈、更阴冷的风，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郁的陈腐气息，猛地从轿帘缝隙灌了进来，激得白蔓君打了个寒颤。
这股风里，带着泥土深处特有的潮湿腥气，还有枯叶腐烂的味道，以及一种若有似无、难以形容的甜腻感，像是某种陈年的香料，又像是……尸首在密闭空间里缓慢分解时散出的气味。
风拂过她裸露的颈侧皮肤，留下细微的鸡皮疙瘩。
轿帘被一只枯瘦、指节异常粗大的手从外面猛地掀开。
冷风夹杂着那股腐朽气息扑面而来。一张脸出现在昏暗的光线下——是乌家那位年迈的管家，脸皮像揉皱后又勉强展开的蜡黄油纸，沟壑纵横，浑浊的眼珠没什么神采，只是木然地盯着她，哑着嗓子，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新娘子，落轿了，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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