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蔓君的手指在宽大的袖子里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点刺痛勉强维系着一丝清明。
她深吸了一口那令人作呕的冰冷空气,强压下喉咙口的翻涌,扶着那坚硬冰冷的棺木边缘,几乎是跌撞着爬出了这口“花轿”。
双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腿软得几乎站立不住。
环顾四周,是一个极大极空旷的院子,青砖铺地,缝隙里长满了湿滑的青苔,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幽幽的绿光。
四周是高耸的围墙,黑黢黢的,像巨大的墓碑围拢过来。
几盏惨白色的灯笼挂在廊下,被风摇晃着,投下鬼影幢幢的光晕。
整座宅子死气沉沉,听不到半点人声,只有风穿过空荡廊庑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呜呜”声。
老管家佝偻着背,提着一盏光线微弱、几乎照不清脚下青苔的白纸灯笼,在前引路。
灯笼的光晕只在他脚下圈出一小团模糊的昏黄,更衬得四周黑暗无边无际。
白蔓君拖着沉重的嫁衣裙摆,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
绣鞋踩在湿滑的青苔上,好几次险些滑倒。
她不敢看左右,总觉得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在窥伺。
穿过几重同样空旷死寂的庭院,终于到了一间巨大的厅堂前。
两扇厚重的黑漆木门虚掩着,透出里面一片诡异的红光。
那光不像寻常烛火,颜色更深沉,更粘稠,跳跃得也毫无生气,像凝固的血在缓缓流淌。
老管家停在门外,不再前进,只是侧过身,用那双浑浊无光的眼睛示意她自己进去。
白蔓君的手心全是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她伸出冰凉颤抖的手指,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吱呀——”
门轴摩擦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一股浓郁得令人窒息的气味混杂着涌出——是大量燃烧的劣质红烛散发出的浓烈蜡油味,混合着一种极其甜腻的、类似寺庙里陈年线香的香气,而这香气之下,又沉沉地压着一股无法忽视的、来自地底的阴冷土腥和……某种腐败的甜。
这几种气息搅和在一起,浓烈得几乎有了实质,粘稠地糊在口鼻之间。
厅堂极大,极高,四壁空荡,只有正前方高悬着一个巨大的、墨汁淋漓的“囍”字。那“囍”字红得发黑,墨迹仿佛还未干透,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幽光。
下面,密密麻麻排列着数不清的粗大红烛,烛火跳跃,将整个空间映照成一片粘稠的血红色。
烛光摇曳,映得墙壁上巨大的影子也跟着扭曲晃动,如同无数妖魔在无声地舞蹈。
然而,这满目猩红、本该喜庆的厅堂中央,却突兀地停着一口巨大的、漆黑的棺材!
棺木崭新,黑漆在烛光下泛着冰冷幽暗的光泽。
棺盖尚未合拢,虚虚地搭在上面。棺材头正对着那巨大的“囍”字,形成一种极其诡异、令人毛骨悚然的对照。
红与黑,生与死,喜与丧,在此刻被蛮横地搅和在一起。
没有宾客,没有傧相,没有喜娘。只有这满堂跳跃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烛火,这口冰冷的黑棺,以及棺材旁,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门口站着,身形颀长挺拔,穿着一身极其古怪的装束。
外面罩着一件宽大的、毫无杂色的惨白麻布长袍,质地粗糙,下摆直垂到脚面。长袍里面,却隐隐透出深色的内衬,辨不清样式。
他手中提着一盏素白的长柄灯笼,与这满堂猩红格格不入,灯笼的光也是冷的,白惨惨一片,映照着他脚下方寸之地。
那身刺眼的白麻,在一片血红中,像一道冰冷的伤口。
他似乎听到了开门声,缓缓地转过身。
烛火的光在他脸上跳跃不定。
一张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轮廓深刻,如同刀削斧凿。
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左眼是深不见底的浓黑,如同吸纳了所有光线的深渊;右眼却是一种极其罕见的、近乎透明的银灰色,像凝结的冰晶,在跳跃的红烛光芒下,流转着一种非人的、无机质的冷光。
两种截然不同的瞳色镶嵌在同一张脸上,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妖异感。他的嘴唇很薄,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没有任何表情。
白蔓君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瞬,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是他!那个总是在城里最凶险的白事上出现,引着棺椁穿过街巷,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称为“引路人”的乌玄青!
乌玄青的目光落在白蔓君身上。那双诡异的异瞳在她刺目的红嫁衣上停留了一瞬,冰银色的右眼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光流转了一下。
他的视线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她被沉重凤冠压着、又被红盖头遮挡了大半的脸上。
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惊讶,没有怜悯,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比这厅堂里的寒气更甚。
他提着那盏惨白的灯笼,一步一步,无声地朝她走来。
白麻长袍的下摆拂过冰冷的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那盏白灯笼的光晕随着他的移动,将她笼罩进去,冰冷刺骨,瞬间压过了周遭跳动的红光,让她感觉自己像被拖入了另一个只有黑与白的冰冷世界。
他身上带着一种浓重的、与这厅堂气味同源的阴寒气息,随着他的靠近,越来越强烈。
白蔓君僵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冰锥钉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那惨白的光晕靠近,看着那双诡异的异瞳在烛火下流转着非人的光泽。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无法呼吸。
她想后退,想尖叫,但身体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
乌玄青在她面前站定,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香烛和泥土的冷冽气息。
他抬起那只没有提灯笼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
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仪式感,伸向那覆盖着她面容的、绣着繁复金线的红盖头。
白蔓君的心脏狂跳到了极致,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她死死地盯着那只越来越近的、苍白的手,大脑一片空白。
冰冷的指尖终于触到了盖头的边缘。那丝缎的触感冰凉滑腻。
他轻轻一掀——
盖头滑落。
眼前骤然被满堂猩红的烛光刺得微微眯了一下眼。
然而,就在视线恢复清晰的一刹那,一股无法言喻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战栗瞬间攫住了她!
乌玄青那双流转着妖异光芒的异瞳,清晰地映入了她的眼中,近在咫尺。
他薄薄的、苍白的嘴唇极其缓慢地张开,吐出的字句清晰、冰冷,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每一个音节都像冰珠子砸在坚硬的地面上:
“吉时到了。”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那双异瞳深处,冰银色的右眼光芒流转,似乎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残忍的兴味,牢牢锁住她因极度恐惧而骤然收缩的瞳孔。
“该哭丧了。”
“哭丧”两个字,如同两块裹着冰渣的石头,狠狠砸进白蔓君的耳膜,震得她颅腔内嗡嗡作响。那声音余韵未消,死寂的厅堂里,异变陡生!
“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毫无预兆地从她身侧那口巨大的黑棺中炸响!像是有千斤重物在棺内狠狠撞击着尚未钉死的棺盖。整个厚重的黑漆棺木都随之剧烈地一震!
白蔓君骇然转头,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骤然放大。
就在她眼前,那虚虚搭着的沉重棺盖,被一股无法想象的、来自内部的巨力猛地顶开了一道尺许宽的缝隙!
一只青灰色、浮肿得如同被水浸泡多日的手,猛地从缝隙里伸了出来!那手五指箕张,指甲缝里塞满了乌黑的淤泥,皮肤肿胀发亮,带着死亡特有的冰冷滑腻感,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尸腐恶臭,闪电般抓向她的手腕!
冰冷!滑腻!如同毒蛇缠身!
那触感瞬间穿透了白蔓君手腕的皮肤,直抵骨髓,冻僵了她的血液,也冻僵了她的思维。
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尖叫,身体的本能快过了一切意识,猛地向后一挣!
沉重的凤冠珠翠随着她剧烈的动作疯狂摇晃,冰冷的珠子狠狠甩打在脸颊上,生疼。
然而,那只青灰色的、浮肿如发面馒头的手,却如同铁铸的镣铐,纹丝不动!那非人的巨力根本不是她能抗衡的。
冰冷的指爪深深陷入她纤细的手腕皮肉里,带来钻心的刺痛和令人作呕的触感。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肿胀皮肤下流动的、粘稠冰冷的液体,以及指甲缝里腐败的淤泥散发出的腥臭。
“呃……”一声如同破风箱抽气般的、含混而沙哑的喉音,从棺材那道缝隙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那不是活人能发出的声音,更像是气流强行通过腐烂肿胀的喉管时产生的摩擦音。
紧接着,棺盖在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又被那股来自内部的巨力向上顶开了更大一截!
一张脸,一张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属于死人的脸,暴露在摇曳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烛光下!
那脸同样肿胀得不成人形,青灰发紫,皮肤紧绷得像是随时要爆裂开,油亮得能映出烛火跳跃的倒影。
眼眶深深凹陷下去,里面镶嵌着一对浑浊不堪、布满灰白翳膜的眼球,毫无生气地向上翻着,直勾勾地“盯”着白蔓君的方向。
嘴唇是乌黑的,微微张开着,露出同样乌黑的牙齿缝隙。
浓烈的、令人窒息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浪潮,从那打开的缝隙中汹涌而出,瞬间弥漫了整个厅堂,盖过了所有香烛的气息。
“嗬……嗬……”那具“尸体”的喉咙里持续发出令人头皮炸裂的抽气声,肿胀的头颅极其僵硬、极其缓慢地转动着,浑浊的眼球似乎想要聚焦在被他死死抓住的白蔓君身上。
那只抓住她的青灰色手臂,开始用一股非人的蛮力,将她一寸寸、坚定不移地拖向那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