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饺子

两极星吻

寒假最后几天网络上的喧嚣与露营的暖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尚未散尽,便被新学期沉重的闸门无情压下。高三的空气,弥漫着硝烟与倒计时的焦灼。

沈衔枝处理了那张露营合照带来的收益。她将后台显示的金额分成三份,通过微信分别转给了周屿、林小满和陆逢川,备注简洁:「照片收益,分三份。」

周屿在群里大呼小叫:「哇靠!枝姐威武!这够我买好几个新镜头了![跪谢大佬.jpg]」

林小满则发了一连串受宠若惊的表情包:「[吓呆.jpg][谢谢老板.jpg] 太多了……」

陆逢川看着转账信息,沉默了很久。这笔钱比他预想的还要多。他回复:「谢谢。」没有多言,只是将这笔钱单独存进了一个卡里,标记为“应急”。他知道,这笔钱,连同之前艺术节照片的分成,是他和母亲、弟弟未来几个月最重要的保障。

沈衔枝看着群里的热闹,没有参与。她不需要这笔钱,她需要的,是这份“公平”和维系这个小小团体纽带的方式。她浅绿色的眼眸扫过陆逢川那个沉默的黑色头像,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悄然划过心头。他眼底那短暂的松弛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更沉郁的疲惫,如同暴风雨前压抑的铅云。

这份担忧,很快变成了冰冷的现实。

开学不到两周,陆逢川的请假条就送到了班主任桌上。理由:母亲病重入院。

教导主任看着请假条,眉头紧锁,最终还是批了假,只是语重心长地拍了拍陆逢川的肩膀:“陆同学,学业为重,家里……唉,自己多保重。”

陆逢川请了长假。医院成了他新的战场。母亲的病情急剧恶化,之前的保守治疗宣告失败,必须住院进行更昂贵的检查和靶向治疗。那张存着“照片收益”和所有积蓄的银行卡,在巨额的住院费、检查费、药费面前,如同烈日下的冰块,迅速消融。

冰冷的缴费单一张张递到他手中,上面的数字触目惊心。他沉默地刷卡,看着卡里的余额像退潮般急剧减少。便利店的工资杯水车薪,打工的时间被压缩到极限。他白天在医院照顾母亲、跑手续、应付各种检查,深夜拖着灌铅般的双腿去便利店值大夜班,清晨又要赶回医院。睡眠被压缩到极致,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如同墨染,整个人瘦脱了形,像一根绷紧到极限、随时会断裂的弦。

沈衔枝去过一次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刺鼻,病房里充斥着仪器低沉的嗡鸣和病人痛苦的呻吟。她看到陆逢川守在母亲床边,动作熟稔地为母亲擦拭、喂水,眼神却空洞得可怕,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只剩下一个被程序驱动的躯壳。她带来的昂贵补品被安静地放在床头柜上,陆逢川只是低低说了声“谢谢”,目光甚至没有离开母亲憔悴痛苦的脸庞。

“别治了……川儿……”母亲虚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喘息,浑浊的眼睛望着儿子,“妈……是拖累……你和明仔……还要活……”

“妈,别胡说。”陆逢川的声音嘶哑干涩,打断母亲的话,握住她枯瘦的手,力道大得指节泛白,“钱的事你别操心,我有办法。”他所谓的“办法”,不过是看着卡里那点钱飞速蒸发,然后陷入更深的绝望。艺术节和露营照片带来的那点“红利”,在真正的疾病巨兽面前,渺小得可笑。

一天下午,陆逢川刚从便利店出来,准备去医院替晚班护工。手机震动,是医院护工打来的。

“小陆啊,你妈今天精神头好像好了点,说想吃饺子,白菜猪肉馅儿的。”护工阿姨的声音带着点宽慰。

陆逢川的心猛地一跳。想吃饺子?母亲已经很久没有主动提过想吃什么了。一股微弱的、不真实的希望如同细小的火苗,在他冰冷绝望的心底燃起。他几乎是跑着去了最近的菜市场,用身上仅剩的零钱,买了一小棵最新鲜的白菜和一小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

回到那个暂时租在医院附近、狭小破旧的出租屋,陆逢川挽起袖子,动作麻利地剁馅、和面、擀皮。昏黄的灯光下,他专注地包着一个个饺子,指尖沾满了面粉。这是母亲的味道,是家的味道,是他记忆深处最温暖的慰藉。也许……也许这是个好兆头?也许母亲能挺过去?

饺子煮好,他小心翼翼装进保温桶,一路护在怀里,快步跑回医院。

病房里,母亲半靠在床头,看到他进来,浑浊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

“妈,饺子,刚出锅的。”陆逢川打开保温桶,热气夹带着饺子的香气弥漫开来。他夹起一个吹凉,小心地喂到母亲嘴边。

母亲张开干裂的嘴唇,慢慢地咀嚼着。她的动作很慢,仿佛在品尝着世间最珍贵的滋味。一个,两个……她吃得很慢,却很认真。陆逢川紧张地看着她,心提到了嗓子眼。

吃着吃着,母亲的眼眶突然红了,大颗大颗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洁白的被单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她脸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释然的笑容,看着陆逢川,声音微弱却清晰:“好吃……川儿包的饺子……真好吃……”

陆逢川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酸涩难当。他强忍着翻涌的情绪,哑声道:“好吃就多吃点,妈。”

母亲摇了摇头,眼泪流得更凶,笑容却依旧挂在脸上:“够了……够了……妈……知足了……”

陆逢川的心沉了下去,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他喂母亲喝了点水,看着她疲惫地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稳,才稍稍松了口气。他替母亲掖好被角,低声道:“妈,你睡会儿。我去趟学校,把明仔接过来看看你,很快就回来。”

母亲闭着眼,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陆逢川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病房。他必须去学校接放学的弟弟,还要处理一些紧急的学业问题。他计划快去快回。

然而,当他匆匆处理好事情,带着一脸担忧的陆明赶回出租屋时,迎接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和桌上刺眼的白纸。

出租屋的门虚掩着。屋内空无一人。母亲的床上被褥凌乱,却不见人影。只有那张小小的折叠桌上,放着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上面压着一把钥匙——那是他们原来那个家的钥匙。

陆逢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他冲过去,颤抖着手拿起那张信纸。熟悉的、母亲那歪歪扭扭、因为病痛和常年劳作而变得无力的字迹映入眼帘:

「川儿:

妈走了。别找。

妈知道,妈是拖累。活不了多久了,还花那么多钱。医院那个窟窿,填不满的。你马上要高考了,那是你的命,不能耽误。考上了,也要花大钱。明仔还小,以后也要花钱。

妈没本事,帮不了你什么。就记得,好像……几年前,你爸还在的时候,买过一份啥保险?妈也不懂,单子压在原来家里那个红木箱最底下。你去看看,兴许……能赔点钱?多少能帮衬点你和明仔。

别怪妈狠心。妈实在是……撑不住了。看着你那么累,妈心比刀割还疼。

最后那顿饺子……真香。是妈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

川儿,带着明仔,好好的。一定要考上好大学,活出个人样来。妈在下面……看着你们。

妈 绝笔」

信纸的最后,字迹被大片的、晕开的泪渍模糊了。

“哥……妈妈呢?”陆明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显然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陆逢川拿着信纸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信纸如同烙铁般烫手。保险?红木箱?他猛地想起母亲最后那带着泪的笑容,那反常的“想吃饺子”……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窒息!

他疯了一般冲出出租屋,像一头失去幼崽的困兽,在昏暗的巷子里、在附近的街道上狂奔、嘶喊:“妈——!妈——!”

陆明被哥哥的样子吓坏了,哭着跟在后面跑。

回应他们的,只有巷子里呼啸而过的寒风,和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陆逢川的脚步踉跄着停下,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无力地滑落在地。他攥着那封遗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信纸被揉皱,母亲那带着泪的笑容和最后那句“饺子真香”如同淬毒的尖刀,反复刺穿着他早已破碎的心脏。

他终究没能跑过死神,也没能跑过母亲决绝赴死的决心。

母亲的尸体是在第二天清晨,在离出租屋几公里外一栋废弃老楼的顶层天台上被发现的。警方初步判断为自杀坠亡,死亡时间就在陆逢川离开出租屋去接陆明后不久。

冰冷的停尸间里,陆逢川看着白布下母亲那摔得面目全非、却依稀残留着最后那抹释然笑容轮廓的脸,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无声的黑白。他没有哭,只是死死地盯着,仿佛要将这一幕刻进灵魂深处。陆明被邻居阿姨死死抱住,哭得撕心裂肺,几乎晕厥。

处理完冰冷的程序,陆逢川带着弟弟,拿着母亲留下的钥匙,回到了那个弥漫着药味、承载着所有苦难记忆的旧家。

屋子依旧,只是少了病床上那个沉重的呼吸声,显得更加空旷死寂。陆逢川麻木地走到墙角,找到了母亲说的那个褪色的红木箱。他颤抖着打开锈蚀的锁扣,在里面翻找。在最底层,他摸到了一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硬物。

拿出来,打开油布。里面是一份纸张已经泛黄发脆的人寿保险单。

陆逢川的心跳骤然加速,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起来。他屏住呼吸,借着窗外昏暗的光线,急切地翻看着保单内容。保额不算高,但对此刻的他来说,无疑是救命稻草!

然而,当他颤抖的手指翻到保单的有效期那一页时,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保险有效期至:三年前。

下方一行小字标注着:到期未续保,保单自动终止。

过期了。

早就过期了。

在父亲刚去世、家里最艰难的那一年,就因为没有钱续交保费,过期了。

母亲至死都不知道,她以为能留给儿子最后一点帮助的“保险”,早已是一张一文不值的废纸。她带着那点微弱的希望和自以为是的解脱,从高楼一跃而下,留给陆逢川的,除了永恒的伤痛和无法弥补的悔恨,还有……一个冰冷的、名为“自杀”的死因。

自杀,意味着绝大多数保险的免责条款被触发。

自杀,意味着连最微小的赔偿可能都彻底断绝。

“嗬……”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从陆逢川喉咙里挤出来。他死死攥着那张过期作废的保单,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青筋暴起。纸张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仿佛要穿透那层水泥,质问那无情的老天。最终,所有的悲愤、绝望、痛苦,都化作了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凄厉而绝望的嘶吼,在空荡死寂的屋子里久久回荡。

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他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地面,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张泛黄的废纸,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飘落在积着灰尘的地面上,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

陆明被哥哥的样子吓坏了,跑过来紧紧抱住他冰冷的身体,放声大哭:“哥!哥!你别吓我!哥——!”

绝望,如同最浓重的墨汁,彻底淹没了这间小屋,也淹没了陆逢川眼中最后一点名为“希望”的光。母亲的死,不仅带走了他唯一的亲人,更用最残酷的方式,碾碎了他最后一点试图抓住的稻草。前路,只剩下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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