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葬礼,简单到近乎潦草。没有哀乐,没有花圈,只有几个邻居阿姨帮忙操持,和周屿、林小满沉默的陪伴。陆逢川穿着黑衣,抱着哭到脱力的陆明,站在那个新堆起的土包前。冬日的寒风卷起枯黄的草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他没有哭,只是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石像,目光空洞地望着墓碑上母亲那张带着病容却努力微笑的遗照。
照片是几年前拍的,那时父亲还在,母亲的笑容里还有光。如今,那点光彻底熄灭了,连同陆逢川世界里最后一点支撑。
教导主任代表学校送来了一笔微薄的慰问金,拍了拍陆逢川僵硬的肩膀,叹了口气:“陆同学……节哀顺变。学业……唉,尽力而为吧。” 他欲言又止,最终摇摇头走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曾经闪耀的年级第一,完了。高考在即,家破人亡,还有个年幼的弟弟要照顾,他拿什么去拼?
葬礼结束,回到那个只剩下无尽悲伤的出租屋。陆明在睡梦中依旧抽泣着喊妈妈。陆逢川将他轻轻放在床上,盖好被子。然后,他走到房间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黑暗中,他摊开手掌。掌心是那张被他攥得几乎破碎又被他重新展平的,过期作废的保险单。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遥远而冷漠的霓虹微光,他死死盯着保单上“终止日期”那几个冰冷的印刷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过期了。
作废了。
母亲用最惨烈的方式,换来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冰冷的、绝望的笑话。她用生命去赌的最后一点希望,在他手中化为了齑粉。
“嗬……”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从他喉咙里挤出。他没有眼泪,巨大的悲痛和荒谬感早已抽干了他所有的水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刺骨的绝望,如同深海的寒流,将他层层包裹,拖拽着沉向无光的深渊。
第二天清晨,陆逢川如同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准时出现在了教室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黑衣,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底是死寂般的乌青。周身散发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气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他沉默地走到最后一排自己的座位,坐下。没有看旁边的沈衔枝,也没有看任何人。他拿出课本,摊开,目光落在书页上,却没有任何焦距,仿佛灵魂已经抽离。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令人心悸的绝望和冰冷。连平时最活跃的周屿,此刻也噤若寒蝉,担忧地看着他僵直的背影。
沈衔枝看着他。他瘦得颧骨都凸了出来,嘴唇干裂,握着笔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不正常的白。她放在桌下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
下课铃响,陆逢川没有动。直到所有人都走光了,他才缓缓起身,像一个提线木偶般,脚步虚浮地向外走去。他没有去食堂,而是走向了学校那片偏僻的小树林。
沈衔枝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段距离。她看到他在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下停住,背对着她。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他猛地抬起手,狠狠一拳砸在粗糙的树干上!
“砰!”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树林里回荡。
鲜血瞬间从他指关节的破皮处渗出,滴落在枯黄的草地上。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将额头抵在冰冷粗糙的树皮上,身体因为压抑到极致的痛苦而剧烈地痉挛着,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
沈衔枝的心像是被那只流血的手狠狠攥住了。她没有上前安慰,只是静静地站在不远处,像一棵沉默的树。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他需要的不是安慰,只是一个可以崩溃可以流血可以嘶吼而不被打扰的角落。
不知过了多久,陆逢川的颤抖渐渐平息。他直起身,抹了一把脸,脸上没有任何泪痕,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指关节刺目的鲜红。他转过身,目光空洞地掠过沈衔枝,仿佛她只是空气,然后拖着沉重的脚步,向校外走去。他要去接放学的弟弟,然后去便利店,开始又一个用麻木对抗绝望的循环。
陆逢川的世界彻底崩塌了。白天,他如同行尸走肉般坐在教室里,灵魂漂浮在躯壳之外。放学后,他沉默地接上陆明,回到那个冰冷、没有母亲气息的出租屋。他给弟弟煮最简单的饭菜,看着他写作业,眼神却空洞地望着窗外无边的夜色。
便利店的夜班成了他唯一的喘息,也是更深的折磨。重复的体力劳动能暂时麻痹大脑,但王姐偶尔投来的、带着怜悯和算计的目光,以及一些认出他、窃窃私语的顾客,都像针一样扎在他早已麻木的神经上。
就在这时,“卷王联盟”的群,却以一种沉默而坚定的方式,重新活跃起来。
不再是讨论难题,而是变成了一个无声的日程表:
周屿:「[图片] 小满整理的物理错题集,重点标红了。放你桌上了。」
林小满:「[图片] 今天的化学笔记,有点潦草,但重点都记了。和物理放一起了。」
沈衔枝:「数学老师补充的例题解析,打印版。」(附件)
周屿:「陆明放学我去接,带他去吃麦当劳,写完作业再送回去。放心。」
林小满:「[照片] 陆明作业写完了,在吃薯条。他说哥哥别担心。」
沈衔枝:「明仔换季咳嗽,买了川贝枇杷膏和维C,放你桌上了。」
周屿:「便利店老王说下周排班给你调成白天了,时间短点,钱一样。说你晚上得看弟弟。」
没有一句安慰,没有多余的询问。只有一份份精准投递的笔记,一张张陆明安好的照片,一次次不动声色的帮助。像一道道微弱却坚定的光束,固执地穿透陆逢川冰封的世界,试图照亮那方寸之地。
陆逢川看着群里一条条信息,看着桌上堆叠的、字迹工整的笔记和药,看着照片里弟弟吃着薯条、对着镜头比耶的笑脸(尽管那笑容里还藏着失去母亲的悲伤),看着王姐通知他调整排班的短信……他那颗被绝望冻僵的心脏,似乎被这些无声的暖流撬开了一道缝隙。
酸涩,汹涌的酸涩,压过了冰冷的绝望,哽在他的喉咙里。
他依旧沉默,没有在群里回复一个字。但当他深夜回到出租屋,看到弟弟已经熟睡,桌上放着写好的作业,旁边是沈衔枝送来的药,他不再像之前那样视若无睹。他会拿起那些笔记,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页一页地翻看。那些熟悉的公式和字迹,像一根根细小的绳索,将他那濒临崩溃的神智,一点点地往回拉。
最大的变化,来自沈衔枝。
她开始频繁地出现在那个狭小冰冷的出租屋。不再是短暂的停留,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介入。
她会带来新鲜的水果、营养品,不是昂贵的礼盒,而是陆明爱吃又实惠的苹果、香蕉。她会检查陆明的作业,用清晰简洁的语言讲解他不懂的题目,耐心得不像那个高高在上的钢琴女神。她甚至会挽起袖子,动作虽然生疏却极其认真地,在狭小的厨房里煮一锅简单的青菜粥,或者下一碗清汤挂面。她身上昂贵的羊绒衫沾上了厨房的油烟味,白皙的手指偶尔会被粗糙的锅柄磨红,但她毫不在意。
“姐姐,这个字怎么写?”陆明举着作业本问。
“这里,竖要写直一点。”沈衔枝俯身,握住陆明的小手,在田字格里一笔一划地示范。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专注的侧脸和陆明毛茸茸的脑袋上。
陆逢川靠在门框上,沉默地看着这一幕。沈衔枝身上那种被奢侈品和教养浸润出的贵气,与这简陋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出一种令人心颤的温暖。她像一道月光,温柔而坚定地照进了他们兄弟俩最黑暗的深渊。
最让陆逢川无法承受的,是沈衔枝无声承担的费用。房租、水电、陆明的学杂费、甚至他偶尔需要购买的学习资料……这些账单,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都被沈衔枝悄然支付了。他是在一次偶然翻看陆明书包里新买的画具时,才从弟弟口中得知:“是姐姐买的,姐姐说哥哥太累了。”
陆逢川拿着那盒陆明渴望了很久的彩色画笔,指尖冰凉,心口却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过。屈辱感激亏欠,无数种复杂的情绪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翻涌。
他冲进房间,拿出那个早已干瘪只剩下几张零碎纸币的钱包,又翻出手机里所剩无几的余额,冲到正在厨房洗水果的沈衔枝面前。他呼吸急促,脸色苍白,将手机屏幕和那点可怜的现金几乎怼到她眼前,声音嘶哑而颤抖:
“我有钱!不用你付!这些……够付明仔的画具!房租……我下个月工资……”
沈衔枝关掉水龙头,转过身。她没有看手机屏幕,也没有看那点皱巴巴的钞票,只是平静地看着陆逢川布满血丝和近乎崩溃自尊的眼睛。她的手上还沾着水珠,浅绿色的眼眸清澈见底,没有施舍,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不容置疑的坚定。
“陆逢川,”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他混乱的喘息,“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明仔需要安稳的环境,你需要时间恢复。”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指关节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和眼底深重的绝望,“这笔钱,对我来说,微不足道。对你和明仔,是活下去的基础。”
她拿起一块干净的毛巾擦干手,然后,做了一个让陆逢川彻底僵住的举动。
她伸出手,不是去接钱,而是轻轻握住了他那只微微颤抖的手。她的手指微凉,触感却异常清晰。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指关节的伤口。
“活下去。”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声音沉静却带着千钧之力,“带着明仔,活下去。考完高考。这是你答应过你母亲的。”
“活下去”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陆逢川濒临崩溃的意识里。他答应过母亲的……带着明仔,活下去,考好大学……
他死死盯着沈衔枝的眼睛,看着她眼底那份沉静如深海的力量。那力量像一道坚固的堤坝,挡住了他汹涌的绝望和自我毁灭的冲动。紧握的手掌缓缓松开,手机和那几张可怜的钞票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沈衔枝,肩膀剧烈地起伏着。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咸腥的铁锈味,才勉强将喉咙里翻涌的哽咽和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复杂到极致的情绪压了回去。
沈衔枝看着他剧烈颤抖却拼命挺直的背影,弯腰,默默地捡起地上的手机和钞票,放回他脱在椅子上的外套口袋里。然后,她转身,继续洗着水槽里的苹果,水流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