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送

几天后，教导主任再次找到了陆逢川，这次是在安静的教师办公室。

“陆逢川同学，”教导主任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关于你之前获得的国家级物理竞赛一等奖，以及多个省级理科竞赛的优异成绩……学校经过综合评估，认为你完全符合顶尖大学保送生的资格标准。尤其是清北联合保送计划，名额极其珍贵……”

陆逢川麻木地听着，那些曾经闪耀的荣誉此刻像冰冷的标签贴在他千疮百孔的灵魂上。保送？那曾经是他拼尽全力想要抓住的、改变命运的捷径，是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光。可现在……母亲不在了，家没了，他像个背负着沉重十字架的囚徒，连呼吸都觉得艰难。保送？对他而言，更像是一个遥远而讽刺的回声。

教导主任推过来一份打印精美的申请表：“这是清北联合保送计划的申请表和推荐信草稿。你填好，学校盖章，尽快提交上去！陆逢川，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它能让你直接跳过高考，进入最好的平台！这是你应得的！” 他强调着“应得的”，试图穿透陆逢川的麻木。

陆逢川的目光落在申请表上。“清北联合保送计划”几个烫金大字刺痛了他的眼睛。推荐信草稿上，除了罗列他辉煌的竞赛成绩，还着重提到了他“身处逆境、自强不息”的“感人事迹”，甚至隐晦地点到了“母亲病逝”的“巨大打击”和“坚强面对”。

他仿佛看到母亲坠楼前那释然的笑容，看到那张过期作废的保险单，看到沈衔枝平静地说出“活下去”时沉静的眼眸……所有的痛苦、屈辱、绝望，在这一刻被这份看似光鲜、实则将他苦难明码标价的申请表彻底点燃！

“不需要。”陆逢川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像淬了冰的刀子。

“什么？”教导主任以为自己听错了，脸色沉了下来。

“我说，”陆逢川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绝望的火焰，死死盯着教导主任，“我不需要你们的怜悯！更不需要用我妈的死来换这张纸！” 在教导主任惊怒交加的目光中，他一把抓起那份申请表和推荐信草稿，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撕碎！

刺啦——！刺啦——！

洁白的纸张在他手中化为片片碎屑，如同被狂风撕碎的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陆逢川！你疯了！这是你的前途！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教导主任气得脸色铁青，猛地站起来指着地上的碎片，“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这是自毁前程！”

陆逢川却像是听不见他的咆哮。剧烈的动作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胸膛剧烈起伏着，眼前阵阵发黑。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撕碎申请表并没有带来预想中的宣泄和解脱，反而像亲手斩断了自己最后一条生路，一种更加冰冷的空虚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不再看教导主任一眼，也无力去看那一地狼藉。他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转身，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出了办公室。走廊里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无法冷却他心头那团灼烧的火焰和刺骨的冰寒。

前途？自毁前程？

他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带着明仔活下去都如此艰难，他拿什么去高考？拿什么去拼那千军万马的独木桥？

保送……保送……

这两个字像魔咒一样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盘旋、放大。

保送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不需要再经历地狱般的高考冲刺。

意味着他可以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用来照顾陆明、打工赚钱。

意味着他可以直接进入顶尖学府，那是母亲至死都期盼他到达的地方！

意味着他拥有了一个更高、更坚实的起点，去实现那个关于“网络杠杆”的未来计划！

意味着……他抓住了那根唯一的、能把他和弟弟从这绝望深渊拉出去的绳索！

可是……他刚刚亲手撕碎了它！用最愚蠢的方式！

巨大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愤怒。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双手深深插入发间，用力地揪扯着。指关节的伤口再次崩裂，渗出血珠，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该怎么办？回去捡起那些碎片？像条摇尾乞怜的狗一样，祈求教导主任再给他一份？

自尊心在疯狂叫嚣着抗拒。

可明仔的脸，母亲临终前那句“带着明仔，好好的”，沈衔枝那句沉甸甸的“活下去”，像沉重的磐石，压垮了他那点可怜的自尊。

活下去……带着明仔活下去……考上好大学……

母亲用生命换来的，不是他的自暴自弃，不是他那点可悲的自尊！她要他活！要他和明仔有未来！

一个清晰到近乎残酷的声音在他心底炸响：接受保送，不是妥协，不是认输，是抓住唯一能完成母亲遗愿、对弟弟负责的机会。

走廊尽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沈衔枝不知何时跟了过来。她看着满地的碎纸屑，又看向蜷缩在墙角浑身散发着绝望的陆逢川。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蹲下身，一片一片，捡起地上那些承载着希望也被绝望撕碎的纸片。

她的动作很轻，很专注，像是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浅绿色的眼眸低垂着，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情绪。她将捡起的碎片小心地拢在手心，然后站起身，走到陆逢川面前。

她没有试图扶起他，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只是摊开手心，将那捧破碎的纸片递到他眼前。碎纸片在她白皙的手心里，像一堆凌乱的拼图。

陆逢川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看着她手心的碎片，又看向她的眼睛。那双浅绿色的眼眸里，没有责备，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和一种无声的询问：你要放弃这最后的机会吗？

时间仿佛凝固了。陆逢川的目光死死盯着沈衔枝手心的碎纸片，又仿佛穿透了它们，看到了出租屋里熟睡的弟弟，看到了母亲墓碑上那抹凝固的微笑，看到了自己灰暗绝望的未来……

他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然后，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出了手。

不是去接那捧碎片，而是越过沈衔枝的手，指向了教导主任办公室的方向。他的声音嘶哑干涩，破碎得不成样子，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表……再给我……一张……”

沈衔枝的手，几不可察地轻轻颤了一下。她收回手，将那捧碎片小心地放进自己的外套口袋，然后对陆逢川点了点头，声音平静无波：“好。”

她转身，走向教导主任办公室。陆逢川依旧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无声地承受着自尊碎裂又强行粘合的剧痛。他选择了抓住那根绳索，哪怕绳索上沾满了让他作呕名为“怜悯”和“悲情”的标签。

活下去，带着明仔，考上好大学。

这是他对母亲的承诺，是他必须完成的使命。

为此，他可以吞下所有的屈辱和不甘。

保送，是他唯一能抓住的、通往那个承诺的、现实的阶梯。

沈衔枝很快从办公室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空白的申请表和推荐信草稿。她走到陆逢川面前，将表格递给他，同时递过去的，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便签纸。

陆逢川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

沈衔枝的目光沉静而有力：“陆逢川，这不是施舍。这是你用无数个深夜演算，用那些竞赛奖杯，用你的头脑和汗水换来的。它本来就属于你。”

陆逢川颤抖着接过表格和那张便签。他展开便签，上面只有一行娟秀而有力的字迹：

「活下去的路，没有高低贵贱，只有走与不走。」

他死死攥着那张便签和空白的申请表，指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刚刚凝固的伤口又渗出血丝，染红了洁白的纸张边缘。他低下头，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膝盖上，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充满了痛苦屈辱，却也有抓住救命稻草的决绝。

他终究，还是向现实低下了高傲却早已不堪重负的头颅。为了活下去，为了明仔，为了那个沉甸甸的承诺。保送，成了他黑暗世界里，唯一能看见的、通往未来的微光。哪怕这光芒，此刻照亮的，是他破碎的自尊和满身的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