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明月

保送资格的尘埃落定，像一道沉重的闸门落下，将陆逢川与常规的高三生活彻底隔开。他不再需要为高考冲刺，清北联合保送的录取通知书如同一张通往未来的门票，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他鲜少出现在学校，只在必须签字的文件，无法替代的合格性考试时，才会沉默地踏入校园，又沉默地离开。

他的时间被切割成更沉重的部分：便利店的轮班排得更满，王姐看在他“活招牌”的份上，默许了他超时工作；接送陆明上下学，辅导他功课，确保弟弟的生活和学习不被这场巨大的变故彻底打乱；处理母亲为数不多的遗物和那个即将退租的出租屋。

他的目标变得异常清晰而沉重：去北京。带着明仔。给弟弟优渥的生活。清大的光环是起点，但起点之后的路，每一步都需要真金白银去铺就。他像一台超负荷运转的机器，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压榨出来，投入到最现实的生存之战中。他眼底的乌青更深了，但那份死寂般的绝望似乎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所取代，像一块被反复捶打的生铁。

沈衔枝，周屿和林小满的“卷王联盟”群依旧活跃，只是陆逢川的名字后面永远是沉默。主要是给陆明准备的笔记、周屿接陆明放学的照片、林小满记录的陆明学习难点、沈衔枝不动声色补充的生活用品和房租水电缴费单……从未间断。

这天下午，沈衔枝处理完一节线上大师课，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色，决定去一趟陆逢川的出租屋。她带了一些新鲜的食材和陆明喜欢的绘本。用钥匙打开门（陆逢川给过她一把备用钥匙），屋内异常安静。

“陆逢川？”她轻声唤道。

没有回应。

客厅里没人，狭小的厨房也空着。陆明房间的门开着，里面收拾得整整齐齐，但没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旧物和灰尘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陆逢川身上那种混合着洗衣粉和疲惫的气息。

沈衔枝的心微微提起。她放下东西，目光扫过这间冰冷、简陋、即将被遗弃的屋子。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那扇属于原来母亲卧室的门上。那是这个家里唯一还保留着过去痕迹的房间，也是陆逢川一直刻意回避的禁地。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房间很暗，窗帘紧闭。只有门缝透进来的光，勉强勾勒出房间的轮廓。那张空置的单人床，床头柜上蒙着灰尘的药瓶，角落里那个褪色的红木箱……一切都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悲伤和死寂中。

然后，沈衔枝看到了他。

陆逢川蜷缩在房间最阴暗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头深深埋在屈起的膝盖里。他穿着那件洗得发薄的灰色旧T恤，肩膀无声地颤抖着。压抑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断断续续地从他紧咬的唇齿间泄露出来，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和……破碎。

他在哭。

沈衔枝的脚步顿住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陆逢川，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撕碎保送表时的愤怒，面对账单时的麻木，在便利店强撑的疲惫……都不及此刻这个蜷缩在母亲旧日房间角落里的身影来得震撼。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立刻上前。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那压抑的呜咽声在空气中颤抖。

过了许久，也许是察觉到门口的光线变化，也许是再也无法承受那灭顶的悲伤，陆逢川猛地抬起了头。

泪痕纵横交错地布满了他的脸颊，眼睛红肿，布满了绝望的血丝。黑框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镜片后那双总是沉静或冰冷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苦和茫然。他看到了门口的沈衔枝，但眼神是空洞的，仿佛穿透了她，看到了更遥远的东西。

他没有试图掩饰，没有像在梧桐树下那样背过身去。他只是那样看着她，泪水依旧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顺着下巴滴落在沾满灰尘的旧地板上。喉咙里发出更破碎的哽咽。

“我……”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我只有明仔了……只有他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快步走了过去，在他面前蹲下身。然后，在陆逢川空洞而痛苦的目光中，她伸出双臂，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环抱住了他剧烈颤抖单薄的身体。

陆逢川的身体猛地僵住，随即是更剧烈的颤抖。他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浮木，又像是冰封的躯体被骤然注入滚烫的暖流。所有的压抑，所有的伪装，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温暖怀抱里，彻底分崩离析。

“呜……”一声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哭声，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枷锁，从他胸腔深处爆发出来。他反手死死地抱住了沈衔枝，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碎进自己的骨血里，仿佛那是他在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温暖和依靠。滚烫的泪水浸湿了沈衔枝肩头的衣料。

“我知道……我知道……”沈衔枝的声音很低，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种沉静的、抚慰人心的力量。她没有说空洞的安慰，只是重复着这三个字，手臂收得更紧了些，承受着他所有的重量和崩溃。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感受到他滚烫的泪水，感受到他心底那片被绝望冰封的荒原正在剧烈地震颤、崩塌。

陆逢川的哭声越来越大，充满了痛苦、无助、恐惧和对母亲蚀骨的思念。他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沈衔枝的怀里，宣泄着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悲伤和绝望。他断断续续地、语无伦次地哽咽着：

“妈……饺子……保险……过期了……她不知道……她不知道……”

“我撕了表……我又捡起来了……我没办法……明仔……”

“我只有他了……我要是……要是照顾不好他……怎么办……”

沈衔枝只是静静地抱着他，一只手轻轻拍着他因哭泣而剧烈起伏的后背，另一只手抚过他汗湿冰冷的后颈。她的脸颊贴着他刺硬的短发，浅绿色的眼眸低垂着，里面盛满了无声的痛惜和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她能做的，只有提供一个安全的港湾，让他尽情地崩溃，尽情地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陆逢川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最后只剩下疲惫而沉重的呼吸。他依旧紧紧抱着沈衔枝，仿佛那是支撑他不坠入深渊的最后支柱，但身体不再那么僵硬，紧绷的神经似乎也在那场彻底的宣泄后松弛了一些。

沈衔枝没有动，任由他抱着。直到感觉他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她才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陆逢川，你不是一个人。”

“你有明仔。他需要你。”

“你还有……”她顿了顿，没有说出“我们”这个词，而是换了一种方式，“……清大的通知书。那是你母亲想看到的。”

“活下去，带着明仔，去北京。这是你答应她的。”

她的话很平静，却像一道道清晰的指令，将陆逢川从崩溃的泥沼中，重新拉回到残酷却必须面对的现实轨道。

陆逢川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不舍地松开了紧抱着沈衔枝的手臂。他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睛红肿，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里，那份空洞的绝望似乎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决心。

他看着沈衔枝近在咫尺的脸庞，看着她肩头被自己泪水浸湿的痕迹，看着她浅绿色眼眸中那份沉静而强大的力量。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感激，是亏欠，是深深的无力，也是……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想说“谢谢”，想说“对不起”，想说“我该怎么还”……最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沈衔枝却仿佛看懂了他眼中的千言万语。她轻轻摇了摇头，扶着墙壁站起身，向他伸出手：“起来吧。明仔快放学了，我去接他，顺便买点菜。晚上……吃饺子？”

“饺子”两个字，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陆逢川一下，却没有预想中的剧痛。他沉默了几秒，最终，没有去握那只伸向自己白皙纤细的手，而是自己扶着冰冷的墙壁，有些踉跄地站了起来。他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深吸一口气，推了推歪斜的眼镜，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嗯。白菜……猪肉馅儿的。”

他站直了身体，尽管依旧清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脊梁挺得很直。他看了一眼这间充满了母亲气息的房间，目光最后落在沈衔枝身上，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破釜沉舟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