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季然听见水滴声。

规律的、机械的，像秒针走动。他睁开眼，看见苍白的天花板和输液架。想抬手，发现手腕被束缚带固定在了床边。

"醒了？"

程野的声音从右侧传来。季然艰难地转头，看见他坐在监控屏幕前，白大褂下露出深蓝色衬衫领口。房间里很冷，季然呼出的白气在面前短暂停留又消散。

"这是......哪里？"季然嗓子哑得不像自己的。他低头，看见病号服下腹部连着几条导线，消失在被子下面。

程野转动椅子面对他，膝盖抵在床边。他手里拿着平板电脑，屏幕上跳动着季然看不懂的波形图。

"私立医疗中心。"程野用笔尖点了点屏幕，"你昏迷了四个月零七天。"

季然挣扎着想起身，腹部的导线被扯动，突然一阵尖锐疼痛窜上脊椎。他闷哼一声跌回枕头上，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

"小心点。"程野俯身解开他右手束缚带，消毒水味混着须后水的气息笼罩下来，"人造子宫的连接神经很脆弱。"

季然瞳孔骤缩："什么？"

程野掀开被子。季然看见自己平坦的小腹上贴着电极片，正中有一条刚愈合的疤痕，泛着不自然的粉红色。导线从疤痕两侧延伸出去，连接着床边的金属箱体，箱体侧面印着"NeuroGen 3000"。

"最新型号。"程野抚过那条疤痕，指尖冰凉，"可以模拟真实妊娠的每一个细节。"他解开季然另一只手的束缚带，"但不会真的让你怀孕。"

季然剧烈颤抖起来。程野的表情太平静了，就像在讲解一个普通的医疗设备。窗外在下雪，雪花粘在玻璃上又很快融化，像某种无声的哭泣。

"为什么......"季然抓住程野的袖口，布料在他指间皱成一团。

程野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赎罪，记得吗？"他起身走向金属箱体，按下某个按钮，"你欠我姐一条命。"

箱体发出嗡鸣，季然腹部的疤痕突然发热。他惊恐地看着自己小腹微微隆起，像被吹胀的气球，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欢迎来到第一个世界。"程野戴上一个银白色的头环，上面布满微型电极，"我们会在这里待上九个月。"

季然尖叫着去扯腹部的导线，但程野已经按下了最后一个按钮。世界在眼前扭曲旋转，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程野嘴角那抹疯狂的笑意。

.

季然在玫瑰香中醒来。

身下是柔软的天鹅绒床单，阳光透过纱帘在地板上投下细碎光斑。他撑起身体，发现腹部高高隆起，薄毯下的弧度至少有七个月身孕。

"慢点。"程野从浴室走出来，头发滴着水，腰上只围了条毛巾。他坐在床边，手掌自然地覆上季然的肚子，"宝宝昨晚踢得很厉害。"

季然触电般躲开。记忆碎片在脑中闪回——束缚带、人造子宫、程野冰冷的眼神。但此刻程野的表情温柔得不可思议，甚至带着点宠溺。

"怎么了？"程野皱眉，手指梳理季然汗湿的额发，"做噩梦了？"

季然低头看自己的肚子，皮肤被撑得发亮，肚脐凸出来，确实像真实的妊娠。但腰部没有妊娠纹，也没有色素沉淀，完美得不自然。

"这是哪里？"季然声音发抖。

"我们家啊。"程野笑了，眼角浮现细纹，"你孕傻又严重了？"他指向床头的结婚照——照片里他和季然穿着礼服接吻，背景是蔚蓝海岸。

季然突然干呕起来。程野赶紧拿来垃圾桶，轻拍他的背。这个动作太熟练了，仿佛重复过千百次。

"今天要去产检。"程野递来温水，杯壁上凝结着水珠，"医生说可能是双胞胎。"

去医院的路上，季然偷偷掐自己大腿。疼痛很真实，但阳光下的影子边缘有细微的像素颗粒。行道树每过三十米就重复同样的形状，天空的云朵会在五分钟后原样飘回来。

产科诊室里，B超显示屏映出两个蜷缩的胎儿。程野紧握季然的手，眼睛发亮："看，我们的儿子。"

季然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光点，突然想起程雪那个活了四分钟的孩子。他猛地抽回手，显示屏闪烁了一下，医生的笑容僵在脸上。

"系统错误。"天花板传来机械女声，"正在重置。"

世界静止了。程野的表情凝固在惊喜与困惑之间，诊室里的所有人都像被按了暂停键。季然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肚子迅速瘪下去，鲜血从双腿间涌出，染红了检查床。

"不！"他伸手去抓程野，却扑了个空。程野的身体像沙粒般消散在他指尖，诊室墙壁一块块剥落，露出后面无尽的黑暗。

"季然？"程野的声音从虚空传来，"别怕，只是个小故障。"

季然在坠落中醒来。还是那个医疗房间，还是那些导线，但程野的头环冒着火花，他正手忙脚乱地拍打冒烟的控制面板。

"第一次运行总会有点问题。"程野摘掉头环，额角有块灼伤的痕迹，"下次会更好。"

季然发现自己的手指能动了。他悄悄攥紧床单，布料在掌心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程野没注意到这个小动作，他正专注地调整金属箱体上的参数，后颈的汗珠滚进衬衫领口。

窗外，雪还在下。

.

第七次重置时，季然学会了伪装。

他会在虚拟世界里扮演完美的孕夫，顺从地让程野抚摸他的肚子，在产检时露出适当的惊喜表情。但每到深夜，当程野在虚拟的睡眠中呼吸平稳，他就偷偷观察这个世界的漏洞。

浴室镜子边缘有时会闪现代码流；程野咖啡杯里的液体永远不会减少；******——虽然季然极力抗拒但系统会强制他进入情动状态——窗外的月亮总是停留在同一位置。

最可怕的是分娩环节。每次宫缩来临，现实中的季然腹部就会真实地痉挛。人造子宫通过神经链接完美复刻了生产的每一分痛苦，而程野会红着眼睛握紧他的手，仿佛真的在迎接他们的孩子。

"呼吸。"程野在虚拟产房里说，同时现实中的他按下镇痛剂按钮，"就快出来了。"

季然在双重疼痛中尖叫，虚拟世界的灯光和现实中的手术灯在视野里重叠。当虚拟婴儿发出第一声啼哭时，现实中的季然监测仪上心跳飙到了140。

"是个女孩。"虚拟世界的程野剪断脐带，泪珠砸在婴儿皱巴巴的脸上。

现实中的程野却盯着平板电脑，嘴角勾起满意的弧度："这次完成度92%，比上次进步了。"

季然在产后虚弱中看着两个程野同时俯身——一个怀抱婴儿，一个检查导线连接处。他闭上眼睛，泪水滚进鬓角。

第八次循环开始时，季然发现程野在虚拟世界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他会突然忘记预设的台词，盯着季然发呆；有时他在深夜独自站在虚拟阳台上，抽着不会变短的烟。

"今天想吃什么？"早餐时程野问，同时把煎蛋摆成心形。这个举动不在程序设定内。

季然戳破蛋黄，看着它像血一样流满盘子："放我出去。"

程野的笑容僵住了。窗外鸟鸣静止，刀叉悬在半空。季然感到一阵熟悉的晕眩——世界又要重置了。

但这次没有。程野慢慢放下咖啡杯，陶瓷碰撞的声音异常清晰。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这个惩罚吗？"他抚摸季然平坦的腹部——新循环刚开始，还没显怀，"因为我姐临产前给我打电话，说她害怕。"

季然握紧了餐刀。

"她说阵痛像有人从里面撕开她的骨头。"程野眼神失焦，仿佛在看很远的地方，"而你在客厅看电视，音量开得很大。"

餐刀掉在地上。季然不记得这个细节，但程野描述得太具体——那天确实在放一档烹饪节目，主持人正教怎么做柠檬派。

"你撒谎！"季然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声响，"我当时在产房外等着！"

程野抬头看他，眼里有某种危险的东西在闪烁："是吗？那为什么护士说只有孩子父亲在场？"

季然突然想起那张名片。他张口想解释，但世界在这一刻终于崩溃了。墙壁像融化的蜡一样弯曲，程野的脸在塌陷中变得狰狞。

"下次你会想起来的。"他的声音混着电子杂音，"每次重置我都会加入新数据......"

现实中的医疗房间里，季然的心跳监测仪发出尖锐警报。程野慌忙摘下头环，发现季然右手食指在轻微抽搐。

"季然？"他俯身检查瞳孔，呼吸喷在季然睫毛上，"听得到我说话吗？"

季然没有反应。但程野没注意到，当他转身去拿镇静剂时，季然左手小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窗外，第一枝早樱探进了窗台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