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尾

西兰公国的日光永远带着海雾的微凉，即便在千里之外的法兰小镇，午后的阳光也只是给青石街道镀上一层稀薄的金。卡洛琳·冯·霍亨索伦——或者说，在这里她只叫“琳”——正踮脚将一本泛着霉味的《中世纪植物图谱》插回橡木书架顶层。围裙上沾着旧墨水的痕迹，指尖因常年翻动古籍而留下淡淡的黄晕，这副图书管理员的模样，她已穿戴了十二年。

“琳小姐，新到的《泰晤士报》。”送报少年将折叠整齐的报纸塞进柜台缝隙，好奇地盯着她腕间那串从不离身的、刻着鸢尾花纹的银质手链，“今天的邮差好像迟了？”

卡洛琳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目光掠过窗外蜿蜒的石子路。邮差汉斯总是在午后三点准时出现，推着叮当作响的绿色邮车，而此刻墙上的铜钟已指向三点一刻。她压下心头的异样，扯出一个平和的笑：卡洛琳或许是老毛病又犯了，上周他还说膝盖疼。

话音未落，巷口突然传来邮车特有的铃铛声，却并非汉斯惯常的轻快节奏，而是急促得像惊惶的心跳。

她走到门口时，看到的不是熟悉的红鼻子老邮差，而是一个裹着粗布斗篷的陌生男人。他将一个牛皮纸信封塞进她手里，沙哑的嗓音带着刻意压低的口音：“琳小姐，一位先生托我交给您，他说‘鸢尾花需要雨水’。”

鸢尾花——边伯贤的暗号。卡洛琳的呼吸骤然停滞，指腹触到信封内侧特殊的凹凸纹，那是只有他们两人知晓的加密标记。她迅速将信封藏进围裙口袋，指尖冰凉得像浸在雪水之中。转身回屋时，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在她脸上切割出明暗不定的光影，恍若十二年前那个血色弥漫的黄昏。

（闪回）

水晶吊灯的碎片像散落的星辰，扎进十九岁卡洛琳的掌心。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龙涎香混合的刺鼻气味，母亲常说这是王室专属的熏香，此刻却沾满了温热的血腥。她躲在宴会厅巨大的科林斯柱后，看着身穿黑色礼服的皇叔张艺兴，用镶着红宝石的手杖挑起母亲倒伏的下颌——前女王的王冠滚落在地，钻石在血泊里折射出冰冷的光。

张艺兴陛下，您的时代该落幕了。

张艺兴的声音依旧温润，像冬日壁炉里的火焰，却淬着淬毒的冰，张艺兴长女继承制？呵，西兰需要的是铁腕，不是妇人之仁。

“叛徒！”父亲——前国王的怒吼从楼梯上传来，随即是金属碰撞的刺耳声响。卡洛琳想冲出去，却被一只手猛地捂住嘴。是边伯贤，当时还只是王室情报处的年轻科员，他的眼睛在混乱的火光中亮得惊人，压低声音在她耳边急促道：边伯贤殿下，跟我走！摄政王的人已经控制了王宫，陛下被软禁了！

少年的手掌带着汗湿的温度，却异常坚定。他们穿过密道时，卡洛琳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混合着远处传来的惨叫与盔甲摩擦声。她想起母亲睡前常给她讲的故事，关于西兰王室的鸢尾花徽章如何在战火中屹立不倒，而此刻那枚别在她胸口的徽章，正被她攥得发疼。

卡洛琳边伯贤

她在黑暗中抓住他的衣袖，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卡洛琳他们会杀了我吗？

边伯贤不会。

少年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边伯贤摄政王需要一个‘失踪’的继承人来稳固他的摄政地位，您必须活着，但不能在西兰。

密道尽头是海边的悬崖，一艘不起眼的渔船在浪涛中颠簸。边伯贤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塞进她手里，还有那串鸢尾花纹的银手链：边伯贤戴上它，无论发生什么，别摘下来。到了对岸，找一个叫‘图书管理员’的接头人。

他的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第一次带上了少年人不该有的沉重，边伯贤殿下，活下去，等时机成熟——

话音未落，追兵的火把已照亮密道口。边伯贤猛地推了她一把：“走！”

她跌跌撞撞爬上渔船，回头时只看见边伯贤拔出藏在靴筒里的匕首，转身冲向火光，身影很快被黑暗吞噬。海风卷起她的裙摆，像一只折断翅膀的鸟。船越开越远，西兰公国的轮廓在夜色中逐渐模糊，只有母亲遇刺时，王冠落地那声清脆的碎裂声，如同诅咒般刻进她的骨髓。

“琳小姐？琳小姐？”送报少年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拽回。卡洛琳低头看见自己攥着信封的指节泛白，牛皮纸被捏出深深的褶皱。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松开手，指尖却仍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回到柜台后，她用裁纸刀小心翼翼地划开信封。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薄如蝉翼的绢帕，上面用无色墨水写着几行字。她拿起桌上的蜡烛，将绢帕悬在火焰上方——淡褐色的字迹逐渐显现，那是边伯贤独有的、带着几分狂草的笔迹：

“摄政王已联合议会党团，拟于三日后提交《王位继承法修正案》，条款核心：以‘前王血脉不洁’为由，剥夺长女继承权，改由旁支继承。附：修正案初稿已获内阁半数以上支持，军方内部亦有动摇迹象。速做决断。”

“旁支血缘”——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卡洛琳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烛火在她眼中跳跃，映出与图书管理员温和外表截然不同的锐利。十二年的隐居，十二年的韬光养晦，张艺兴终于等不及要彻底碾碎她最后的名分了。

她将绢帕凑近火焰，看着那些字迹在青烟中化为灰烬。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法兰小镇的午后宁静得像一幅油画，但卡洛琳知道，锈蚀的王冠已经开始震动，沉睡的鸢尾花即将在血与火中重新绽放。

她解下围裙，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柜台上，然后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尘封的木盒。打开的瞬间，一枚镶嵌着蓝宝石的鸢尾花徽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是母亲的王冠上最璀璨的宝石，被边伯贤当年藏在她的手链里。

“汉斯的膝盖，大概是该好了。”卡洛琳轻声自语，指尖拂过冰冷的宝石，眼底最后一丝属于“琳”的怯懦彻底熄灭，只剩下霍亨索伦家族特有的、历经磨难却从未屈服的坚韧。

是时候回去了。回西兰，回那个埋葬了她的童年与亲情的地方，去拿回本该属于她的一切。而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躲在柱子后的惊恐少女，她是卡洛琳·冯·霍亨索伦，是从流亡中归来的、带着复仇与野心的——王位宣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