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一点,停尸间的冷光灯把一切都照得发白。
我站在不锈钢操作台边,戴着双层手套的手悬在半空中,看着台面上那个年轻人。外面暴雨砸在窗户上,哗啦啦的声响像是谁在不停泼水,偶尔一道闪电劈下来,把这屋子里惨白的墙壁照得更吓人。
空气里有股消毒水和福尔马林混在一起的味道,还有点说不清楚的、像是旧书本受潮的霉味。这味道别人可能觉得难闻,但我早就习惯了。从医学院毕业到现在,三年了,这味道就是我工作的背景板。
死者叫江哲,男,二十二岁,车祸。送来的时候半边脸都凹进去了,下颌骨碎成好几块,眼睛半睁着,像是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就撞上了。我花了三个小时复位他的 facial bone,又用特制的细针细线缝合他额头那道贯穿眉骨的伤口。
“疼吗?”我习惯性地低声问,虽然知道不会有回答。
指尖的钢镊夹着一小块棉球,蘸了点生理盐水,轻轻擦拭缝合线周围。这力道得拿捏好,重了可能把刚缝好的皮肤弄破,轻了又擦不干净。我的左手很稳,比右手稳得多,连指尖都不带动一下的。
忽然就想起林涛了。
也是三年前,我刚入行没多久,接到的第一个“大活儿”就是他。我最好的兄弟,从大学起就睡在我对铺的家伙,在工地上被钢筋砸中了头。送来殡仪馆的时候,脸肿得像个发面馒头,鼻子歪到一边,眼睛闭不上,就那么直勾勾地瞪着天花板。
家属哭得快晕过去了,隔着玻璃看着他那个样子,一边哭一边说“怎么把我儿子弄成这样了”、“他死了都不安宁”。我站在旁边,攥着白大褂的下摆,指甲掐进肉里都没感觉。那时候我才明白,让逝者体面,不只是份工作,是真的能给活着的人一点安慰。
从那以后,每次做面容修复,我都把自己当成是逝者最后一个化妆师,也是他们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张名片。
“好了,差不多了。”我直了直腰,颈椎发出“咔”一声轻响。
江哲现在看起来像是只是睡着了。我把他微张的嘴合上,又用小镊子把他有些凌乱的头发整理好。这男孩眉眼挺清秀的,生前应该挺招女孩子喜欢。真可惜,这么年轻就……
我拿起旁边的小镜子,调整角度模拟家属看过来的视角。光线、角度、表情……嗯,可以了。这应该是他最好看的样子了,干净,平静,像个刚睡醒的大学生。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停尸间那扇厚重的铁门被人从外面撞开了。
冷风夹着雨水灌进来,吹得我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嗒嗒嗒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听着特别吵。我皱了皱眉,这人怎么回事,不知道这里需要安静吗?
“江哲的遗体在哪里?”一个女声响起,又急又快,带着喘气声。
我转过身,看到门口站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头发湿哒哒地贴在脸颊和脖子上,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在她胸口的白大褂上洇出一小片深色水渍。更显眼的是她白大褂前襟那几块暗红色的污渍,看着像没洗干净的血迹,已经半干涸了,边缘带点发黑。
她里面的手术服领口敞着,能看到锁骨那里也有同样的红色印记,像是喷溅上去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又大又亮,正快速扫过停尸间两侧的金属柜子。
我下意识地往操作台这边靠了靠,挡住了江哲的脸。这人一看就不是殡仪馆的,身上那股浓烈的血腥味混着消毒水味,跟我们这儿的味道完全不一样。我们这儿的味道是冷的,她身上的是热的,带着活人的体温和血腥气。
“抱歉,这里是停尸间,你找谁?”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心里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这是我的工作场域,被人这么闯进来,还大呼小叫的,很不尊重。
女人像是这才注意到我,脚步没停,径直往我这边走过来,一边走一边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个东西亮了亮:“市一院急诊外科,顾晓曼。我要找3床江哲的遗体,他的器官捐献文件在哪里?手术室还有病人等着。”
她说话跟打机关枪似的,噼里啪啦不带停的。走近了我才看清,她眼镜片上还有水汽,嘴唇干裂得厉害,下巴上有个小小的伤口,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划的,还在渗血珠。
我没动,就那么看着她:“现在是下班时间,而且我正在完成最后的修复工作。”
“修复?”顾晓曼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突然停下脚步,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一个死人需要什么修复?他的心脏正在另一个人胸腔里等着跳动!你知道吗?等待移植的那个病人已经在手术台上躺了三个小时了,他的家人就在外面跪着求我们!”
她越说越激动,往前跨了一步,几乎站到了我面前。白大褂的袖子蹭过我的手背,不是布料的那种滑溜感,而是黏糊糊的,带着点湿冷。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套,上面好像沾到了什么深色的东西。
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来。我最讨厌别人不尊重我的工作,更讨厌别人在停尸间里大喊大叫。
“顾医生是吧?”我摘下外层沾了胶水的手套,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双新的戴上,动作不紧不慢,“死者和生者拥有同样的尊严。江哲签了捐献协议,流程我都会配合,但我必须先完成我的工作。”
我的手轻轻拂过江哲的头发,把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别到耳后:“你用手术刀救人,我用缝合针送逝者最后一程。我们都该对自己的工作对象负责,不是吗?”
“负责?”顾晓曼冷笑一声,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你管这叫负责?让一个死人漂漂亮亮地躺在这儿,就是对另一个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活人最大的不负责!我刚才眼睁睁看着一个七岁的孩子因为等不到心脏停跳在手术台上,他妈妈抱着我腿哭的时候,你在哪里?”
她的声音有点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累的。白炽灯照在她脸上,能看到她眼下的青黑,还有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混着雨水往下流。
我沉默了一下。其实她说的这些我都懂,医学院的时候,我也在急诊室见习过,见过那种生死时速。但现在不一样,我面对的是逝者,是那个已经冰冷的身体,和他背后那些同样需要安慰的家人。
“你的手术刀是热的,能切开生命。”我拿起旁边的缝合针,对着灯光看了看,细得几乎看不见,“我的缝合线是冷的,只能维护死亡的尊严。但这不代表死亡就不需要温度。你救你的活人,我送我的死人,我们各守其职。”
顾晓曼猛地闭了嘴,盯着我手里的针看了几秒,又把目光移到我脸上。我看到她眼里的怒火好像消下去了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楚的复杂情绪,有点像困惑,又有点像……什么别的。
她深吸了口气,胸口起伏挺大的,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十分钟,我给你十分钟。弄好了马上把文件给我。”
我点点头:“五分钟够了。”
说完转身准备去拿白布盖住江哲的脸,刚弯下腰,就感觉顾晓曼的目光落在了我的手上。那视线太强烈了,让人有点不舒服。我抬起头,正好对上她的眼睛。
她的表情很奇怪,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整个人都僵住了。我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是我的左手。
我的左手还戴着一只手套,食指上那道浅白色的疤痕露在外面。很小的一道疤,十字形的,是三年前第一次给人做缝合的时候不小心划的,当时流了不少血,后来就留了这么个印子,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
“你……”顾晓曼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她往前走了一小步,几乎要碰到我,“你左手的疤痕……”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个疤,像是在确认什么。我有点被她的反应吓到了,下意识地想把手背到身后去。这道疤很普通,怎么她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没什么,”我不动声色地把手往回收了收,“以前学缝合的时候不小心划的,小伤。”
“不可能……”顾晓曼突然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梦呓,“这个位置……还有这个形状……跟我见过的那个……”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像是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猛地闭紧了嘴巴,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刚刚还挺激动的一个人,现在僵在那里,眼神涣散,不知道在想什么。
外面突然闪过一道闪电,惨白的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正好打在她脸上。我看到她的嘴唇在发抖,眼神里全是惊恐和困惑,好像想起了什么特别可怕的事情。
“啊!”她突然低呼一声,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没站稳。
“我在外面等你拿文件!”顾晓曼丢下这句话,几乎是落荒而逃,转身就冲出了停尸间,连门都忘了关。厚重的铁门在她身后晃了晃,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我愣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这人到底怎么回事?一个疤痕而已,至于吓成这样吗?
冷风还在从敞开的门外灌进来,吹得我打了个哆嗦。我皱着眉头走过去关门,眼角余光突然瞥见操作台边缘放着个东西。
是一把手术钳。
不是我们停尸间的器械。我们的都是银色的,这个看起来更亮一点,造型也更精巧。我拿起来掂了掂,比普通手术钳沉不少,钳尖在灯光下泛着一种奇怪的暗蓝色,不是不锈钢该有的颜色。
我翻过来仔细看,发现钳柄内侧刻着一个小小的“曼”字。是顾晓曼落下的?她走得那么急,连这个都忘了拿。
握着冰凉的手术钳,我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顾晓曼看到疤痕时的反应太不正常了,她说“跟我见过的那个”,那个什么?还有这把奇怪的手术钳,为什么会泛着蓝光?
我甩了甩头,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掉。先把江哲这边弄好再说。我走到操作台边,轻轻拉起白布,盖住江哲的身体,只露出他刚修复好的脸。
“好了,江哲。”我对着他低声说,“你可以体面地走了。你的心脏会在另一个人身上继续跳动,挺好的。”
说完我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儿,看着他平静的脸。这个年纪,本该有大好人生的。
从里间的保险柜里取出江哲的器官捐献文件袋,牛皮纸的,封着口。上面贴着他的照片,还是身份证上那种规规矩矩的证件照,跟我刚修复好的脸比起来,少了点生气,不过眉眼是一样的清秀。
我拿着文件袋和那把手术钳走到门口,探头往走廊里看了看。长长的走廊空无一人,应急灯发出幽幽的绿光,把墙面照得阴森森的。顾晓曼已经不见了踪影,雨声倒是更大了,哗啦啦地响个不停。
她就这么走了?不要文件了?还是说……她是故意把手术钳落下的?
我站在走廊中央,左手捏着白色的文件袋,右手握着那把冰凉的手术钳。走廊里静得可怕,只有我的心跳声在空荡荡的空间里回响,还有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
这把钳子的蓝光在昏暗的光线下看得更清楚了,像是有生命似的,一闪一闪的。我握紧了它,金属的寒意顺着掌心传上来,一直冷到心里。
顾晓曼到底是谁?她为什么对我手上的疤痕有那么大反应?还有这把奇怪的手术钳……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子里打转,搅得我心脏乱跳。我有一种预感,这个雨夜,这个突然闯入又突然消失的女医生,还有这把泛着蓝光的手术钳,将会彻底改变我平静的生活。
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牌发出微弱的绿光,像一只窥视的眼睛。我站在原地,没动。外面的雨还在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