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殡仪馆的走廊里还飘着昨晚没散尽的消毒水味。我推开防腐处理室的门,金属把手在晨雾里凉得刺骨。百叶窗拉到一半,阳光透过缝隙在地上割出几道亮晃晃的条纹,浮尘在光柱里慢慢打转,看得人眼睛发花。
器械台上,那把泛蓝光的手术钳静静躺在搪瓷盘里。
我反手带上门,老式挂钟在墙上嘀嗒作响,秒针每跳一下,空气里就能多浮起几粒灰尘。远处告别厅隐约传来哀乐声,调子压得很低,像谁在偷偷哭。这种时候整栋楼都醒着又像都睡着,只有我一个人醒得这么彻底。
戴上橡胶手套,指尖触到手术钳的瞬间,一股冰凉顺着神经爬上来。跟普通不锈钢不一样,这股冷带着点滑溜溜的腻感,像是摸着某种活物的鳞片。我把它举到光束里,钳尖的蓝光不是表面脏东西,是从金属里头透出来的,蓝盈盈的,像把水里的月光掐断了塞进去。
三年前的画面突然冒出来。
太平间里,林涛躺在那里,头肿得看不清原来的样子。警察用证物袋装着一把手术刀,袋面磨出毛毛的白边。我隔着三层袋子摸过那把刀,也是这种蓝,只是当时太心慌,没顾上细看。现在想来,那蓝色一模一样,像两滴从同一个墨水瓶里掉出来的颜色。
"苏念?"门把手转动的声音打断我,老刘端着保温杯进来,茶叶在水里浮沉,"你咋这么早?江哲家属八点就到,器官接收那边也打了三通电话催命了。"他把文件袋往桌上一放,塑料袋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特别响。
我把手术钳放回盘里,玻璃反光刺得眼睛疼。"有点事没弄完。"
老刘凑近了瞅,保温杯沿在他嘴边留下圈红印。"这钳子哪儿来的?看着不像咱这儿的玩意儿。"他伸手要碰,我下意识拦住了。
"市一院医生落这儿的。"我换了个姿势挡住他视线,"老刘,你见过这种蓝色的器械吗?像是镀了层东西。"
老刘咂咂嘴,花白的眉毛皱成个疙瘩。"镀东西?那不都是不锈钢的吗?除非是特殊定制,不然谁费这功夫。"他突然笑起来,拍我胳膊一把,"你啊,对这些铁家伙比对尸体还上心,真是上辈子跟针线钳子有仇。"
我没接话。老刘走了以后,房间里又安静下来,只剩挂钟还在数数。我拿起钳子翻来覆去地看,钳柄内侧好像有字。对着光眯起眼睛,隐约看到两个字母加数字——LM-07。
LM。
手突然抖了一下。林涛的名字拼音首字母,就是这两个字母。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越收越紧。怎么会这么巧?三年前那个案子里的手术刀,跟顾晓曼遗落的手术钳,不只颜色一样,连编号格式都相同?
江哲的遗体还躺在那边,白布盖到胸口,露出我昨晚仔细修复好的脸。我走过去掀开白布一角,少年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如果不是这场车祸,他现在应该在吃早餐,或者赶去上课的路上。
"对不起。"我小声说,把白布重新盖好。指尖碰到白布边缘,感觉有点潮。
就在这时,处理室的门"砰"一声被撞开。
顾晓曼站在门口,头发比昨天更乱了,几缕贴在汗湿的脖子上。白大褂皱得像团咸菜,袖口沾着块暗褐色的东西,看着像干涸的血。她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看到我手里的器械盘,直冲过来。
"我的钳子呢?"她声音又哑又急,带着喘,像刚跑完几里路。
我下意识把器械盘往后藏了藏。"顾医生今天倒是准时。"
她没理我的话,伸手就要抢:"把手术钳给我!"动作太快,白大褂下摆扫到桌面上的消毒水,瓶子晃了晃,没倒。
"这到底是什么钳子?"我把盘子举高,避开她的手,"市一院的手术器械,需要刻这种编号?"
顾晓曼的脸"唰"地白了,比手术台上的白布还白。她后退半步,撞到身后的金属推车,器械在车里叮叮当当响成一片。"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眼神飘忽,不敢看我眼睛,"那是我的东西,还给我。"
"三年前,林涛的案子。"我往前一步,钳柄硌得手心生疼,"他在工地上出事,急救医生是不是你?"
她猛地睁大眼睛,像是见了鬼。"你怎么知道..."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嘴唇哆嗦着,说不下去了。
我把钳子放回盘里,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把手术刀也是蓝色的,编号格式跟这个一样。"我盯着她的眼睛,"LM是林涛名字的缩写,对不对?"
顾晓曼突然往旁边躲,肩膀撞到墙上,"咚"一声闷响。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胸膛起伏得厉害,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天我只是值班医生,什么都不知道..."
我捡起地上的镊子,夹起她昨天落下的手套。"顾医生,医院规定手术时要戴双层手套吧?昨天你怎么只戴了一层?"
她的脸彻底没了血色,突然转身就跑。慌乱中撞翻了金属桌,玻璃杯碎了一地,水洒得到处都是。她弯腰去捡碎片,手指被划出个大口子,血一下子涌出来,滴在地上,红得刺眼。
"别动!"我冲过去按住她的手。她戴的医用手套已经被划烂了,玻璃碎片扎进掌心,血顺着指缝往下淌。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她手腕上的淤青。
不是打针留下的那种小点点,是一圈深紫带青的掐痕,指印清晰得像盖上去的章。我的呼吸猛地停住了——这个形状,我在林涛的尸检报告照片上见过,一模一样。
顾晓曼顺着我的目光看到了自己的手腕,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猛地甩开我的手。她蹲在地上,抱着头,肩膀一抖一抖的,碎玻璃从她指缝里掉出来,又在地上滚出好远。
"别碰我...别过来..."她嘴里不停念叨着,声音又低又碎,像被踩住的猫在哼唧。
我站在原地没动。挂钟还在响,滴答,滴答,跟她的哭声混在一起。阳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刚好照在她发抖的手背上,血珠子在光线下闪着红色的光。
过了几分钟,我慢慢蹲下来,打开急救箱。镊子夹起酒精棉的时候,手稳得不像话——毕竟是每天跟尸体打交道的人,止血缝合这种小事,比吃饭还熟练。
"手伸过来。"我轻声说。
顾晓曼没动。
"玻璃扎得很深,不处理会感染。"我把镊子递到她面前,"我以前给车祸死者缝过头骨,你这点伤,我闭着眼睛都能弄好。"
她慢慢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核桃。血丝爬满了眼白,看着吓人。但她没再躲,只是把流血的手慢慢伸到我面前。血还在流,滴在地上,晕开一朵小小的红花。
我的左手按住她的手腕,食指那道疤痕刚好贴在她的淤青上。她的手抖了一下,却没抽回去。消毒水擦过伤口的时候,她疼得闷哼一声,另一只手攥住了我的胳膊。
力度很大,指甲几乎要嵌进我肉里。我没吭声,继续用镊子夹出玻璃碎片。她的手掌很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忽然想起昨天她抓住我胳膊时的触感,黏糊糊的,带着点湿冷。
就在这时,处理室的门又被敲响了。
"苏念在吗?市刑侦队的同志找你。"是主任的声音,后面跟着两个陌生的脚步声。
我和顾晓曼同时僵住。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眼睛里全是恐惧,死死抓住我的胳膊不放。我还没反应过来,门已经被推开了。
两个穿便衣的警察站在门口,其中一个年纪大点的,眼睛扫过房间,最后停在我手里的镊子和顾晓曼流血的手上。"我们接到报案,关于'手术刀连环杀手'的调查,需要了解昨天江哲的器官捐献流程。"
年轻警察的目光落在了器械盘里的手术钳上。蓝光在昏暗的房间里特别显眼,像块会发光的宝石。老警察走过来,拿起钳子对着光看了看,又翻过来看内侧的编号。
"LM-07..."他皱起眉头,从口袋里掏出个证物袋,"跟前面两起案子的编号格式一致。"
顾晓曼突然尖叫起来,身体剧烈发抖,攥着我胳膊的手更加用力。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老警察,瞳孔放大,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老警察转过头,注意到她的反应,眼神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这位是?"
我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顾晓曼用一种又尖又细的声音喊:"不是我!不是我做的!"
年轻警察上前一步,手按在了腰间的手铐上。外面的哀乐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整个房间安静得可怕,只有顾晓曼粗重的喘息声和墙上挂钟不知疲倦的嘀嗒声。
老警察小心地把手术钳放进证物袋,拉链声响得刺耳。"苏小姐,这把钳子我们需要带走调查。另外,顾医生,"他看向还在发抖的顾晓曼,"关于三年前林涛的案子,我们有些情况想跟你了解一下。"
顾晓曼的脸彻底没了血色,眼睛一翻,直直地倒了下去。
我下意识伸手去接,她的头重重撞在我肩膀上,头发上的汗味混着血腥味直冲鼻子。老警察和年轻警察赶紧过来帮忙,三个人手忙脚乱地把她放平在地上。
"叫救护车!"老警察吼了一声,年轻警察掏出手机开始拨号。房间里一下子乱起来,脚步声、说话声、手机按键声混在一起,盖过了挂钟的嘀嗒声。
我蹲在地上,看着顾晓曼苍白的脸。她的手腕还露在外面,淤青的指印像朵丑陋的花。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林涛肿胀的脸,一会儿是顾晓曼惊恐的眼睛,还有那把泛着蓝光的手术钳,和上面的LM-07。
走廊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有人在打电话汇报情况。我慢慢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百叶窗。
外面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金晃晃的,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告别厅门口,穿着黑衣服的家属正往里走,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世界亮堂堂的,一点也不像发生过坏事的样子。
可是我的手心,还残留着顾晓曼手腕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