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府邸,张灯结彩,人声鼎沸。
今日是叶家二公子叶顷远高中状元的贺喜宴,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世家勋贵几乎都到了。
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觥筹交错间尽是恭维笑语。
然而,在这片喧腾的喜气之下,叶尚书之女叶常褚却觉得胸口像堵了一团湿棉花,闷得透不过气。
她的父亲,当朝户部尚书叶牧宗,半月前被外派出使邻国。他一走,府里二房和三房便像是卸下了枷锁,叶夫人去的早,叶父又没有再娶,没了叶父在身旁便没了靠山,尤其今日宾客盈门,更是她们“管教”长房嫡女的好时机。
此刻,叶常褚被二婶吴氏亲昵地按坐在一群贵妇中间。
吴氏捏着嗓子,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清:“……我们这位大小姐呀,性子是极好的,就是有时候太有主意了些。老爷不在家,我们做婶娘的少不得要多费心,月例银子都不敢多给,怕她年纪小手散,胡乱花了。前几日不过顶撞了长辈两句,就在祠堂里静思了一晚,也是为她好,磨磨性子嘛!”
三婶李氏立刻接腔,用帕子掩着嘴笑:“可不是嘛!女孩子家,还是温顺些好。常褚啊,你瞧苏夫人家的千金,那才是大家闺秀的典范呢。”她口中的苏夫人,正得意地抿嘴笑着,她女儿则含羞带怯地垂着头。
叶常褚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心中不爽的很脸上却还得维持着僵硬的微笑。克扣月例?明明是被她们中饱私囊!
罚跪祠堂关禁闭?不过是因为她不肯把父母亲留给她的陪嫁庄子让给二房堂弟!
这些颠倒黑白、明褒暗贬的话,像细密的针,扎得她生疼。周围那些贵妇们投来的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更是让她如坐针毡。
她心里那簇被强行压抑的小火苗,终于“腾”地一下烧成了燎原之势。她又不是糍粑,任谁都能来捏一下锤一下!
借口更衣,叶常褚带着心腹丫鬟青杏溜出了花厅。青杏气得眼圈发红:“小姐,她们太过分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编排您!”
叶常褚俏脸含霜,眼中闪烁着被逼到墙角后亮起的、不服输的光芒:“过分?她们不是喜欢嚼舌根,不是喜欢看我不听话么?那不如我今天就让她们瞧瞧不听话的我,否则还当我没脾气呢”
她目光扫过回廊,精准地锁定了目标——二婶王氏那顶刚刚摘下、放在一旁小几上、镶满珍珠翡翠的华贵抹额。那是吴氏的心爱之物,日日不离身,逢人便要炫耀一番。
“青杏,”叶常褚嘴角勾起一抹狡黠又带着点恶趣味的弧度,压低声音,“看到二婶那宝贝抹额了吗?去,悄悄把里面垫着的软布抽出来,换成这个。”她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些细碎的、不易察觉的、沾到皮肤会让人奇痒无比的粉末——这是她以前无聊时逛摊子看到的小玩意,觉得好玩便买了,一直没机会用。
“小姐…”,青杏瞪大了眼,又惊又怕,但看到小姐眼中那份久违的、带着点兴奋的亮光,一咬牙接了过来:“小姐放心!”她像只灵巧的猫儿,借着宾客往来和侍女的遮挡,悄无声息地靠近了那小几。
叶常褚则隐在廊柱的阴影里,心跳得飞快,既紧张又有一丝报复的快意。
她紧盯着青杏的动作,看着她迅速抽出抹额里的软垫,换上那包了粉末的“特制”垫布,再小心地将抹额恢复原状放回原处。整个过程不过几个呼吸间。
成了!叶常褚心中刚升起一丝得意,正准备和溜回来的青杏击掌庆祝,眼角余光却瞥见回廊另一端的月洞门处,不知何时静静地立着一个身影。
那人一身玄色暗云纹锦袍,身姿挺拔如松,并未融入这喧闹的宴会氛围,反而像是独立于喧嚣之外的一处幽潭。
他并未刻意隐藏,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深邃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毫无波澜地落在了叶常褚的脸上,将她方才那点紧张、得意、和此刻骤然僵住的慌乱尽收眼底。
叶常褚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是薛则桓!当朝内阁首辅,那个连当今圣上都要敬重三分、权倾朝野、深不可测之人。他……他看到了多少?叶常褚心中百味陈杂,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叶常褚身边的丫鬟青杏也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向她靠了靠。
薛则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惊讶,也无谴责,平静得可怕。
他缓步朝这边走来,步履沉稳,每一步都像踩在叶常褚的心尖上。
他径直越过了僵立当场的叶常褚和吓得脸色发白的青杏,目标明确地走向了那张小几——走向了王氏那顶抹额。
完了!叶常褚脑中一片空白,手脚冰凉。她几乎能预见下一刻:薛则桓拿起抹额,当众拆穿她的小把戏,然后她“刁蛮任性”、“心思歹毒”的恶名将彻底坐实,不仅她自己名声扫地,连累的更是父亲和刚刚高中状元的二哥!
就在她倍感无奈的低下头准备一五一十全摊出来时,却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叮”响
她猛地抬首,只见薛则桓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一支小巧精致的玉兰发簪——那是她方才因为太过紧张鬼祟,慌张间不小心从发髻间滑落的。
薛则桓修长的手指捏着那支发簪,指尖温润的玉色与他冷峻的气质形成奇异的对比。他这才抬眸,再次看向叶常褚,眼神里似乎……少了刚才那种洞悉一切的压力?
“叶三小姐,”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在嘈杂的背景下清晰地传入叶常褚耳中,“你的簪子掉了。”他将簪子递了过来,动作自然得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叶常褚惊魂未定,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他微凉的指腹,让她触电般一颤。
“啊多……多谢首辅大人。”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薛则桓微微颔首,目光在她略显苍白却难掩清丽灵动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叶常褚感觉自己像被剥了般的栗子一般,无所遁形。
他什么也没再说,转身,玄色的衣袍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径自离去,仿佛真的只是路过,顺便帮她捡了一支簪子。
“吓死我了小姐……”青杏这才敢出声:“中丞大人他……”
“哎没事,他应当没看见多少,就算就算他全都看见了,刚才不也没管吗”叶常褚紧紧攥着那支失而复得的发簪,簪身似乎还残留着那人指尖的微凉。
她蹭了蹭手上的冷汗:“总之只要不揭穿我就行。”
她不知道,这位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在转身的刹那,无人窥见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不知是在笑她愚蠢还是在笑她有趣
那顶被动了手脚的抹额,最终被王氏得意洋洋地戴回了头上。
常褚和青杏躲在回廊拐角看着花厅里吴氏那副强忍瘙痒、坐立不安却又不敢当众失仪、只能借着喝茶掩面抓挠的狼狈模样,只觉得连日来的憋闷一扫而空,笑得几乎岔了气。
青杏边笑边抹眼泪:“小姐,您看二夫人那脸,都快抽筋了!活该!”,心中一阵畅快淋漓,暂时忘却了今日那一番惊心动魄,叫她们欺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