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的六月,梅雨季总是来得缠绵。铅灰色的云压着霞飞路两旁的法国梧桐,连空气都浸着湿漉漉的水汽,黏在人皮肤上,像一层化不开的愁绪。
林微站在“琳琅阁”画廊的玻璃门外,指尖无意识地蹭着画夹边缘——那里面装着他新完成的一组水彩,画的是老弄堂里的青苔砖墙和晾晒的蓝布衫,笔触里浸着旧时光的温软,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寂寥。
画廊老板陈姐正低头整理着价签,听见门响,抬眼看见是他,脸上堆起的笑便带了点无奈:“小林啊,不是我说你,你这风格……现在市场就爱鲜亮热闹的,你这调子太素了。”
林微没说话,只把画夹递过去。雨水在他发梢凝成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棉麻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骨上一道浅淡的疤痕——那是许多年前,在北外滩码头摔的,那时他还不是画家林微,只是弄堂里野跑的少年。
“上次那组‘石库门余晖’,挂了半个月,连问价的人都没有。”陈姐翻着画页,语气更轻了些,“你看隔壁李老师,画的外滩夜景,金箔镶边,上周刚被个港商买走……”
“我知道了,陈姐。”林微打断她,声音低哑,像被水汽泡过,“这组先放您这儿吧,有消息通知我。”
他不想听那些关于“市场”和“潮流”的话。画画对他而言,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是困顿生活里仅存的一点执拗。可这浮木似乎也在渐渐沉没,就像这梅雨季的天,看不到晴的希望。
走出画廊,雨势突然大了起来。林微撑起伞,却没急着走,目光落在对街那栋三层高的老洋房上。米黄色的墙面爬满了常春藤,二楼的露台种着几株月季,开得正艳,在雨里颤巍巍的。
那房子他太熟悉了。
十年前,他就是从那扇雕花铁门外跑出来的,身后是摔碎的花瓶和父亲暴怒的吼声。那时他怀里揣着一张美院的录取通知书,也揣着一颗被揉碎了的心。而门里,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站在楼梯上,身影被昏黄的灯光拉得很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什么呢?是惋惜,还是解脱?
林微记不清了。或者说,他刻意让自己记不清。
“嘀——”
一声低沉的汽车鸣笛打断了他的怔忪。一辆黑色的宾利缓缓停在老洋房门口,车窗降下,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
雨太大,林微的视线有些模糊,但那道眉骨的轮廓,那紧抿的薄唇,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他记忆深处那把尘封已久的锁。
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车门打开,男人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走下来。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熨帖笔挺,即使在这样的雨天,也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他微微颔首,对洋房门口迎出来的管家说了句什么,声音隔着雨幕,听不真切,却像冰锥一样,刺入林微的耳膜。
是沈聿。
十年了。
这个名字,曾是他年少时光里最明亮的光,也是后来最深的疤。
林微下意识地想躲,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他看着沈聿走进那扇熟悉的铁门,背影挺拔,没有一丝犹豫,仿佛这十年的光阴,不过是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从未有过任何割裂。
雨越下越大,伞面上的水珠汇成溪流,顺着伞骨滴落,在青石板路上砸出一圈圈涟漪。林微站在原地,直到那扇铁门在沈聿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他低下头,看着画夹上被雨水洇湿的边角,那抹寂寥的蓝,似乎更黯淡了。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画室房东发来的短信:“小林,这个月房租……月底前务必交上,不然……”
后面的话不用看,林微也知道。
梅雨季还没结束,而他的雨季,似乎从十年前那个夏天,就从未停过。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梧桐叶的气息,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过去的味道。
转身,走进更深的雨幕里。只是这一次,他握着画夹的手指,比刚才更紧了些。
也许,有些事情,躲了十年,终究还是要面对的。就像这无法逃避的梅雨季,和那个突然 reappear 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