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的画室在南市一条逼仄的弄堂深处。二楼临窗的位置,推开木窗能看见斜对面屋顶的老虎天窗,以及更远处若隐若现的外滩钟楼尖顶。只是这“风景”在梅雨季里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连带着屋里的空气都像是拧不干的抹布,潮得能拧出水来。
墙上挂满了画,从早期青涩的素描到如今风格固定的水彩,大多是旧上海的角落——晾衣绳上飘动的旗袍、弄堂口修棕绷的匠人、黄昏时被夕阳染成金色的石库门门框。角落里堆着几个空画框,蒙着薄灰,像他被搁置的希望。
他把湿透的画夹放在画架上,水珠顺着纸页边缘滴落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手机还在口袋里震动,是母亲发来的微信,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吃饭,末尾照例跟着一句:“你爸……最近血压又高了。”
林微揉了揉眉心,没有回复。父亲那张永远铁青的脸,和十年前摔碎的那个青花瓷瓶,在脑海里重叠。那个夏天,他拿着美院录取通知书回家,以为是分享喜悦,却换来“不务正业”的斥骂和“断绝关系”的最后通牒。而站在楼梯上的沈聿,是他当时唯一想抓住的浮木,却只看到对方沉默的侧脸。
“叩叩叩——”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来的是楼下开烟纸店的王阿姨,手里端着一碗赤豆棒冰,塑料袋上凝着水珠。“小林啊,看你浑身湿透回来,快吃根棒冰去去暑气。”
“谢谢王阿姨。”林微接过,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却驱不散心里的燥热。
王阿姨探头看了看屋里,叹了口气:“画廊那边又没消息?唉,我说你这孩子,画画是好,可也得吃饭啊。对了,刚才有个穿西装的先生来问你,说是你以前的……朋友?”
林微拿棒冰的手猛地一顿,冰凉的糖水溅到手腕上。“什么样的先生?”
“挺气派的,开着小汽车来的,就是看着有点严肃。”王阿姨想了想,“他问你住哪间,我没敢多说,就说你不在家。怎么,是认识的人?”
是沈聿。
林微几乎能想象出他站在弄堂口的样子,笔挺的西装与周围的旧砖破瓦格格不入,像一幅精心描绘的油画突然掉进了水墨画里。他来干什么?
“可能……认错人了吧。”林微低下头,撕开棒冰的包装纸,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却堵得他心口发慌。
王阿姨没再多问,念叨着让他注意身体,便转身下楼了。
画室里重新陷入寂静,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林微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沈聿的车早就开走了,只有墙角的青苔在雨水里绿得发亮,像极了十年前他偷偷藏在沈聿书里的那片枫叶书签,最终却被夹在撕碎的信件里,扔进了垃圾桶。
桌上的手机又响了,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是本地。林微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很久,直到它自动挂断,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模糊的脸。
几秒钟后,短信提示音响起。
【我是沈聿。地址:静安寺路17号,明晚七点,画展预展。】
没有问候,没有寒暄,只有一个不容置疑的通知。
林微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没有动作。静安寺路17号,那是沪上最负盛名的艺术展馆,能在那里办展的,都是业内顶尖的人物。沈聿为什么会给他发这个?以什么身份?
他想起陈姐说的话,想起那些卖不出去的画,想起房东催租的短信,想起父亲冰冷的眼神。艺术是他的信仰,可信仰在现实面前,常常脆弱得不堪一击。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微弱的阳光挣扎着透下来,照亮了画室一角堆积的画稿。其中一张素描上,少年时期的沈聿侧坐在钢琴前,阳光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专注的神情,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那是林微十七岁时画的,藏在画夹最深处,从未给任何人看过。
手机再次震动,还是那个号码。
【地址没错。希望你能来。】
“希望你能来。”
简单的五个字,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林微沉寂了十年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不知道沈聿的目的,不知道这场画展预展会带来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再次走进那个与他相关的世界。
但他知道,有些门,一旦被敲响,就很难再紧紧关上。
就像这梅雨季的天,即使暂时放晴,也知道下一场雨,总会再来。
林微走到画架前,拿起那组被雨水洇湿的画。画里的蓝布衫在水汽中仿佛轻轻晃动,带着旧时光的味道。他盯着画中那道寂寥的影子,忽然想起十年前沈聿书桌上常放的那盆文竹,总是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却在某个深夜被他不小心碰倒,泥土撒了一地,露出下面藏着的半张纸条,上面是沈聿的字迹,只写了半句:“等我……”
等你什么?
林微拿起铅笔,在画稿的角落轻轻勾勒,雨水的痕迹被铅笔线条覆盖,形成一道深浅不一的阴影。
也许,是时候去问问清楚了。
不管答案是什么。
他拿出手机,手指在键盘上犹豫了很久,最终只回了一个字:
【好。】
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来的瞬间,窗外的阳光突然亮了些,透过云层,照亮了他苍白脸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忐忑与决绝的神情。
明天晚上七点。
静安寺路17号。
他和沈聿的十年,似乎要在那里,重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