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寺路17号的展馆穹顶挑高八米，水晶灯折射的光如同碎钻，落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林微站在入口处，手里攥着那张印着烫金花纹的请柬，指尖微微发颤。身上这件唯一一件熨帖的浅灰色衬衫，在周遭流光溢彩的晚礼服和定制西装间，显得格格不入。
画展主题是“解构与重构”，墙上悬挂的抽象画作色块浓烈，线条凌厉，像被撕裂的情绪重新拼贴，带着一种近乎嚣张的现代感。林微的目光扫过署名——“沈聿”两个字用极简的黑体印在角落，却像有重量般，压得他呼吸微滞。
这就是沈聿的画。十年不见，他的风格早已褪去少年时期的温和，变得如此锋芒毕露。
“这位先生，需要为您介绍展品吗？”一位穿着墨绿色旗袍的女侍应微笑着走近，目光在他略显陈旧的皮鞋上短暂停留。
“不用，谢谢。”林微侧身避开，走向展厅深处。他能感觉到几道若有似无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这里是属于沈聿的世界，而他像个误入的闯入者。
一幅名为《雨夜》的画作吸引了他。大面积的深紫与墨黑交织，笔触狂乱，唯有右下角一抹极淡的、近乎透明的蓝，像雨夜中一盏将熄的路灯。林微的心脏猛地一缩——那抹蓝，和他画里的旧布衫如此相似，却被包裹在汹涌的黑暗里，显得那么孤独而绝望。
是巧合吗？
“看来你对这幅画很感兴趣。”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冷冽的质感，像雨夜里的风。林微身体一僵，缓缓转过身。
沈聿就站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换下了白天的西装，穿一件深灰色丝绒外套，领口微敞，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他比十年前更高了些，轮廓也更硬朗，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如寒潭，此刻正静静地看着他，看不出情绪。
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退去，只剩下两人之间凝滞的空气。林微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混着画展上香槟与烛火的气息，陌生又熟悉。
“沈先生的作品……很有张力。”林微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声音有些干涩。他想说些什么，比如“好久不见”，或者“你变了”，但话到嘴边，却只剩这句客套。
沈聿没接话，只是目光落在《雨夜》上，缓缓道：“十年前，有人跟我说，画画要画出‘心里面的东西’。那时候我不懂，觉得空泛。”他顿了顿，侧过头，目光重新落回林微脸上，“现在懂了。”
林微的心跳漏了一拍。十年前，在那个堆满画具的阁楼里，他确实对沈聿说过这样的话。那时沈聿还在画工整的静物，而他偷偷在速写本上画着弄堂里的阳光。
“沈先生如今是名家，自然有自己的见解。”林微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手指却无意识地攥紧了请柬，边缘被捏得发皱。
沈聿似乎轻笑了一声，却又像只是呼吸的起伏。“林微，”他忽然叫了他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先生”，“还在画那些……老弄堂？”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入林微的心底。他知道沈聿没有恶意，甚至可能带着一丝询问，但在他听来，却像是在提醒两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一个在顶级展馆办展，作品被资本追捧；一个在逼仄画室里挣扎，连房租都难以维系。
“嗯。”林微低声应了一声，指尖冰凉。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酒红色礼服的女人端着香槟走过来，亲昵地挽住沈聿的手臂：“阿聿，原来你在这里，张总找你谈收藏的事呢。”她看向林微，眼神带着好奇，“这位是？”
“一位……旧识。”沈聿的语气淡淡，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臂，“林微，这位是策展人苏蔓小姐。”
苏蔓上下打量了林微一番，笑容得体却疏离：“林先生也是艺术家？在哪家画廊参展？”
“我……”林微刚想开口，沈聿却先一步打断：“他刚从国外回来，还没定下来。”
林微猛地抬头，对上沈聿的目光。他不明白沈聿为什么要撒谎。
沈聿却没看他，只对苏蔓说：“你先去陪张总，我稍后就来。”
苏蔓有些意外，但还是点点头离开了。展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气氛比刚才更加微妙。
“为什么这么说？”林微忍不住问。
沈聿沉默了几秒，目光落在林微攥得发白的指节上，忽然伸手，似乎想触碰他的手，却在半空中顿住，转而拿起他手中的请柬，指尖擦过他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你的画，”沈聿看着请柬上的烫金花纹，声音低沉，“我看过。在‘琳琅阁’。”
林微一怔。他什么时候去的？
“风格很好，”沈聿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耳中，“只是……不该被埋没。”
林微的心猛地一跳，像是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却又被他强行压下。“沈先生说笑了，我的画……上不了这种台面。”他的语气里带着自嘲。
沈聿抬起眼，目光沉沉地看着他，那眼神里似乎有复杂的情绪翻涌，却又快得让人抓不住。“林微，”他再次叫他的名字，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明天早上十点，来我工作室。”
不是询问，是命令。
林微还没来得及反应，沈聿已经转身，朝展厅另一端走去。他的背影在水晶灯下拉得很长，笔挺而孤单，像一幅沉默的剪影。
林微站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沈聿指尖的温度。周围的喧嚣重新涌来，香槟杯碰撞的声音，低低的笑语声，还有那些抽象画作上浓烈的色彩，都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他低头看向《雨夜》里那抹极淡的蓝，忽然觉得，那或许不是路灯，而是十年前，他藏在沈聿书里的那片枫叶书签的颜色。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陈姐发来的微信：“小林，‘石库门余晖’有人问价了！出到三千，虽然不多，但……”
三千块。连这间展厅里一个琉璃盏的价格都不够。
林微看着微信对话框，又看了看沈聿消失的方向，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想起刚才沈聿说“不该被埋没”时的眼神，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沈聿站在楼梯上，灯光在他脸上投下的阴影。
也许，沈聿的出现，不仅仅是久别重逢。
就像这幅《雨夜》，黑暗虽浓，却总有一丝光亮，固执地存在着。
林微深吸一口气，将请柬小心地折好，放进衣兜。走出展馆时，雨已经停了，月亮从云层里探出头，清辉洒在静安寺的塔尖上，也洒在他略显单薄的肩上。
明天早上十点。
沈聿的工作室。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是又一次的失望，还是……一个未知的可能。
但这一次，他不想再逃了。
就像画里的青苔砖墙，即使在最深的雨季，也在固执地等待着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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