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聿的工作室在法租界一栋带独立庭院的现代建筑里。铁艺大门旁的铭牌上没有任何标识，只种着两排修剪整齐的法国梧桐，枝叶在晨雾中交错，漏下斑驳的光影，与林微记忆里霞飞路的老梧桐重叠，却又多了几分生人勿近的冷硬。
按响门铃时，林微的手心有些出汗。昨夜画展上沈聿那句“不该被埋没”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悄悄发了芽，却又被现实的土壤压得喘不过气。他不知道沈聿是出于怜悯，还是……另有目的。
开门的是个穿着卡其色工装的年轻男人，叫阿哲，是沈聿的助理。“林先生吧？沈哥在楼上。”阿哲引他进门，语气客气却疏离，目光在他洗得发白的帆布包上停留了一瞬。
工作室内部挑高开阔，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草坪，室内却极简到近乎空旷。水泥墙面裸露出原始肌理，唯一的装饰是一幅占据整面墙的抽象画，色块冲撞得令人心悸——正是沈聿如今最标志性的风格。
与楼下的冷硬不同，二楼的画室带着些许生活气息。画架上摊着未完成的草稿，调色盘里的颜料还透着湿润，角落里放着一张皮质沙发，旁边的矮柜上，摆着一个眼熟的青瓷笔洗。
林微的脚步顿住了。
那是十年前他在城隍庙地摊上淘来的，釉色不均，底部还有道细缝，他却宝贝似的送给了沈聿。那时沈聿刚拿到第一个绘画比赛的奖，他兴奋地说：“以后你的大作，就用这个笔洗来润笔！”
沈聿当时笑他没眼光，却还是把笔洗放在了书桌上，一放就是好几年。
“喜欢？”
沈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刚从露台进来，手里拿着一杯黑咖啡，水汽氤氲了他半边脸。今天他穿了件简单的白色T恤，袖口卷到小臂，露出与林微记忆中重叠的、清瘦的手腕。
林微猛地收回目光，有些不自然地摇头：“只是觉得……眼熟。”
沈聿没接话，走到画架前，指尖划过画布上凌厉的线条。“坐吧。”他指了指沙发，自己则靠在窗边，“想喝点什么？”
“不用了，谢谢。”林微在沙发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宣判的学生。工作室里很安静，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沈聿忽然开口，目光落在窗外的梧桐树上。
林微沉默。他想过很多种可能：是同情他的窘迫？是看中他的画？还是……想弥补什么？
“你的画，”沈聿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脸上，“《石库门余晖》，最后一幅，巷口那个修鞋匠。”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他戴的那副老花镜，镜腿是不是断过，用黑线缠着？”
林微猛地抬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那幅画里的修鞋匠，是以弄堂口的周师傅为原型，而那副眼镜，确实是周师傅戴了十几年的旧物，镜腿断过三次，每次都是用黑线仔细缠好。
这个细节，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你怎么知道？”林微的声音有些发颤。
沈聿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目光却没有离开他：“十年前，有个夏天的傍晚，我去弄堂找你，看见你蹲在周师傅摊子前，画了一下午。他收摊时，你帮他把眼镜摘下来擦干净，还说‘周师傅，这线快断了，该换了’。”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那个傍晚，夕阳把青石板路染成暖金色，他蹲在地上，鼻尖是鞋油和旧皮革的味道，沈聿就站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穿着白衬衫，影子被拉得很长。他以为沈聿只是路过，原来他都看见了。
“你……”林微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来那些他以为被时光掩埋的碎片，一直被另一个人悄悄收藏着。
沈聿放下咖啡杯，走到矮柜前，拿起那个青瓷笔洗，指尖轻轻拂过底部的细缝。“你送我的时候，说‘破东西才经用’。”他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又很快消失，“后来我去了法国，什么都没带，就带了这个。”
林微的视线模糊了。他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他从沈聿家跑出来，怀里揣着美院通知书，也揣着一颗被父亲骂得粉碎的心。他以为沈聿的沉默是默许，是疏离，却不知道……
“为什么当年……”林微终于问出了那句藏在心底十年的话，“为什么我走的时候，你什么都没说？”
沈聿的身体微微一僵，握着笔洗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阳光透过叶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我说了。”沈聿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力量，“我说‘等我’。”
林微一怔。
“你跑出去的时候，我追了出去，”沈聿看着他，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我在巷口拉住你，说‘林微，等我，我会去找你’。”
林微的脑子一片空白。他努力回想，却只有雨夜的嘈杂，父亲的怒吼，和自己失控的心跳。他真的说过吗？还是……
“你当时甩开我的手，说‘不用了，沈聿，我们不一样’。”沈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然后你就跑了，再也没有回头。”
那些被遗忘的细节，像被雨水冲刷的字迹，渐渐清晰起来。是的，他想起来了。在那个滂沱大雨的夜晚，沈聿确实在巷口拉住了他，雨水打湿了他的白衬衫，贴在身上，脸色苍白得像纸。他说了“等我”，而他，因为被父亲的话刺痛，因为自卑，因为害怕，才说出了那句“我们不一样”。
原来，不是沈聿没有挽留，是他自己，亲手推开了那扇门。
“我……”林微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只化作一声沙哑的呢喃，“我不知道……”
沈聿没有再说话，只是将笔洗轻轻放回原处。工作室里再次陷入沉默，这一次，不再是疏离，而是充满了沉甸甸的过往。
林微看着沈聿的背影，看着他指间淡淡的薄茧——那是握画笔留下的痕迹，和自己的一样。他们曾是并肩站在画架前的少年，分享同一盒颜料，讨论莫奈和梵高，以为未来会像画布一样，任由自己涂抹。
可十年光阴，却让他们走了如此不同的路。
“你的画，”沈聿忽然转过身，目光重新变得锐利，“我想帮你办个个展。”
林微猛地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下个月，这里的副展厅正好有空档，”沈聿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主题我都想好了，就叫‘弄堂里的光’。”
“弄堂里的光”——那是林微早年一幅速写的名字，画的是清晨阳光透过弄堂缝隙，照在青石板上的样子。
林微看着沈聿，看着他眼底深处那抹熟悉的、不容置疑的认真，忽然觉得，窗外的梧桐影似乎温柔了许多。梅雨季还没结束，但透过那些浓密的枝叶，他好像真的看到了一丝，从十年前就未曾熄灭的光。
只是这光，来得太晚，也太沉重。
他张了张嘴，想问“为什么”，想问“你到底想做什么”，但最终，只是低声问：“……为什么是现在？”
沈聿看着他，眼神深邃，像要把他吸进去。
“因为，”他说，声音清晰而缓慢，“十年了，林微。有些光，不该一直藏在弄堂里。”
也有些人，不该一直被错过。
窗外的梧桐叶又沙沙作响，阳光终于穿透了最后一层云层，落在青瓷笔洗的细缝上，反射出一点微弱却固执的光。
林微看着那点光，又看了看沈聿，忽然觉得，这个漫长的梅雨季，或许真的要过去了。
只是他不知道，这场名为“重逢”的太阳，带来的是温暖，还是另一场更猛烈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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