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回到画室时,夕阳正把老虎天窗染成琥珀色。他从床底拖出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钥匙藏在画架背面的缝隙里,已经积了层薄灰。打开箱子的瞬间,一股陈旧的颜料和纸张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淡淡的樟脑味,像一把钥匙,猝然打开了被时光尘封的角落。
里面塞满了少年时期的画稿。素描本上画着沈聿弹钢琴的侧影,水彩纸上是霞飞路的梧桐落叶,还有几张用炭笔勾勒的速写——沈聿低头看书时的睫毛,他在球场上奔跑的背影,甚至还有一张偷偷画的、他午睡时微蹙的眉头。
最底下压着一个牛皮纸信封,边角已经磨得毛糙,上面是林微自己的字迹,写着“沈聿 亲启”,却没有贴邮票,也没有寄出地址。信封鼓鼓的,里面不是信,而是一叠画纸,画的是十年前那个夏天,他们一起去过的外滩灯塔,一起爬过的屋顶,还有……那个雨夜,沈聿站在楼梯上的剪影。
他曾无数次想把这叠画寄给沈聿,却在邮局门口徘徊良久,最终还是揣了回来。他以为沈聿早已忘了他,忘了那些年少时光里的琐碎。直到昨天在沈聿的工作室,看到那个青瓷笔洗,听到那句“等我”,他才知道,有些东西,不是忘了,只是被刻意藏了起来。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沈聿发来的微信,只有简单的几个字:“画稿整理得怎么样?”
林微指尖悬在屏幕上,看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夕阳,忽然想起昨天在沈聿工作室,他指着那幅《雨夜》问:“为什么画里有那抹蓝?”
沈聿当时沉默了很久,才说:“因为有光的地方,再暗的雨,也藏不住颜色。”
他当时没懂,现在看着手里褪色的画稿,忽然懂了。那抹蓝,是他藏在画里的光,也是沈聿记在心里的颜色。
“差不多了,”林微回复,“明天拿过去给你看。”
发送成功后,他把那叠未寄的画稿从信封里抽出来,摊在画桌上。十年前的笔触还带着少年人的生涩,却充满了不加掩饰的热忱。画中沈聿的笑容,是他记忆里最明亮的光,比外滩的落日还要耀眼。
“叩叩叩——”
敲门声响起,林微连忙把画稿收进信封,塞回木箱。是王阿姨,端着一碗酒酿圆子:“小林啊,看你灯亮着,刚煮的,尝尝。”
“谢谢王阿姨。”林微接过碗,温热的甜香驱散了些许心底的涩意。
王阿姨看着他桌上摊开的画纸,叹了口气:“听说你要办画展了?好事啊!总算熬出头了。”
林微愣了一下:“阿姨,你怎么知道?”
“刚才那个开小汽车的先生又来了,”王阿姨擦了擦手,“他在楼下等了你半天,看你没回来,让我把这个给你。”她从围裙兜里掏出一个白色的信封,不是沈聿常用的风格,反而有些眼熟。
林微接过信封,指尖触到熟悉的纸质,心脏猛地一沉。信封上没有寄信人,只有他的名字,用钢笔写的,字迹苍劲,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父亲的字。
他有多久没收到父亲的信了?十年?还是更久?自从当年摔门而出,他就再也没回过那个家,也没接过父亲的电话。母亲偶尔会在电话里提起父亲,说他血压高了,说他看到电视上有画画的节目会多看两眼,说他……其实很想他。
林微捏着信封,指尖冰凉。他能想象父亲坐在书桌前,提笔又放下,最终写下这封信的样子。那个永远威严的男人,会在信里写什么?是继续斥责他“不务正业”,还是……
“阿姨,我先进去了。”林微把信封攥在手里,指节泛白。
“哎,快去吧,圆子趁热吃。”王阿姨没多问,转身下楼了。
画室里只剩下林微和那碗渐渐冷却的酒酿圆子。他把父亲的信放在桌上,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字迹,迟迟没有拆开。就像十年前那个雨夜,他站在沈聿家门外,迟迟不敢推开那扇门。
最终,他还是拿起了信封,用裁纸刀小心翼翼地划开封口。里面只有一张纸,是父亲常用的信笺,上面的字不多,却像重锤一样,敲在他心上。
“微微:
听说你要办画展了,是在静安寺那个展馆?你妈念叨了好几天。
……当年是我说话太重了。画画……如果真是你想做的,就好好做。
家里的门,永远为你开着。
——父 字”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煽情的话语,只有几句笨拙的关心,和一句迟来了十年的“好好做”。林微看着信纸上父亲略显潦草的字迹,想象着他写下“家里的门,永远为你开着”时的神情,眼眶忽然就湿了。
原来,父亲一直都知道。知道他在画画,知道他要办展,甚至……一直在默默关注着他。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画室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光线落在父亲的信纸上,也落在那叠未寄的画稿上。林微拿起其中一张,画的是少年时期的沈聿,站在阳光下,笑容灿烂。那时他们都以为,未来很长,梦想很近,没有什么能分开他们。
可现实却像一场漫长的梅雨季,淋湿了画稿,模糊了字迹,也让彼此走散了十年。
手机再次震动,还是沈聿。
【我在弄堂口。出来一下。】
林微擦了擦眼睛,把父亲的信小心地折好,放进衣兜,又将那叠画稿重新塞进信封,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一起揣在了怀里。
走出弄堂时,沈聿的车就停在路灯下。他靠在车门上,望着弄堂深处,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柔和。看到林微出来,他直起身,目光落在他微微泛红的眼眶上,顿了顿,却没问什么。
“东西带了?”沈聿问。
“嗯。”林微点点头,把怀里的画稿递过去。
沈聿没有接,反而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上车,去我那里整理。”
林微迟疑了一下,坐进了车里。真皮座椅的触感冰凉,与他画室里的旧木椅截然不同。沈聿发动车子,平稳地驶入夜色。车内很安静,只有车载音响里流淌出的古典乐,是德彪西的《月光》,舒缓而忧伤。
“你父亲……”沈聿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给你写信了?”
林微一怔,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我今天去了你家。”沈聿目视前方,语气平静,“想跟他……谈谈。”
林微的心猛地一紧:“你跟他说了什么?”他想象着父亲见到沈聿时的情景,那个曾极力反对他们来往的男人,会对沈聿说什么?
“没说什么,”沈聿的声音很轻,“就是告诉他,你的画展,我会帮你办好。”
林微看着沈聿的侧脸,路灯的光依次划过他的眉眼,勾勒出坚毅的轮廓。他忽然想起父亲信里的话,想起沈聿工作室里的青瓷笔洗,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巷口的“等我”。
也许,有些隔阂,并非不可逾越;有些错过,也并非无法弥补。
车子停在工作室门口,沈聿熄了火,却没有立刻下车。他转过头,看着林微,目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沉。
“林微,”他说,“当年你跑出去的时候,我其实还说了一句。”
林微屏住呼吸,等着他说下去。
沈聿的目光落在他怀里的信封上,那里装着他未寄的画稿,也装着父亲迟来的信。
“我说,”沈聿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十年光阴的力量,“别把我的光也带走。”
林微猛地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没有了往日的冷冽,只有化不开的温柔,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像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方向。
夜色中的法国梧桐沙沙作响,月光透过枝叶,落在沈聿的脸上,也落在林微微微颤抖的睫毛上。
他终于明白,《雨夜》里的那抹蓝,不是路灯,也不是枫叶书签,而是他自己。
是沈聿藏在画里,等了十年的光。
而这一次,他不会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