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打开的瞬间,夏夜的风卷着法国梧桐的气息涌进车厢。林微攥着怀里的信封,指腹能感受到画稿边缘的毛糙,以及父亲信笺上钢笔划过的凹痕。沈聿没有立刻下车,而是侧过身,伸手替他解开安全带,指尖不经意擦过他锁骨,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在想什么?”沈聿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车内空调未散的微凉。
林微垂眸看着膝上的信封:“在想……我是不是该回家看看了。”父亲信里那句“家里的门永远为你开着”像枚温吞的针,扎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十年的隔阂并非一朝一夕能消弭,却在沈聿那句“别把我的光也带走”之后,忽然有了松动的缝隙。
沈聿沉默片刻,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这个久违的动作让林微身体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不急,”沈聿说,“画展结束后,我陪你一起去。”
工作室的灯被逐一打开,暖黄色的光线漫过空旷的空间,照亮墙上未完成的画布。沈聿接过林微递来的画稿,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停顿——那是十年前林微画的外滩灯塔,海水被涂成奇异的钴蓝色,像他记忆里某个暴雨将至的黄昏。
“这叠画,”沈聿将画稿摊在长桌上,“当年为什么不寄?”
林微走到画架旁,指尖蹭过一幅未干的油画,颜料里还混着松节油的气味。“怕你觉得幼稚吧,”他低声笑了笑,“那时候总觉得,你该走更亮的路,不该被我这些……乱七八糟的画缠住。”
沈聿没说话,只是拿起那张画着雨夜楼梯剪影的纸。画里的少年站在楼梯转角,路灯透过雨幕在他肩头洇开一抹蓝,那抹蓝与沈聿工作室里《雨夜》画布上的颜色惊人地相似。“你在我画里看到的那抹蓝,”沈聿忽然开口,“其实是你当年落在我画室的枫叶书签。”
林微猛地回头。十年前那个雨夜,他冲进沈聿家时,书包里的枫叶书签掉在了画室角落,后来再去寻,早已不见踪影。
“我把它嵌在颜料里了,”沈聿指尖划过画中那抹蓝,“总想着,等你回来的时候能看到。”
空气里的松节油气味忽然变得浓稠,林微转过身,看到沈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丝绒盒子。打开来,里面躺着一枚压平的枫叶书签,叶脉间还残留着褪色的钴蓝色,正是他当年画外滩灯塔时用的颜料。
“你……”林微的声音有些发颤。
“你走后第二天我找到的,”沈聿把书签递到他手里,“本来想还给你,后来想想,还是留在我这里比较好。”
画室里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林微捏着枫叶书签,忽然想起父亲信里的话,想起王阿姨端来的酒酿圆子,想起弄堂口沈聿等他的身影。十年光阴像一层未干的油彩,看似凝固,轻轻一碰,却在彼此的画布里晕染开新的纹路。
“沈聿,”林微忽然开口,“我爸的信……你要不要看看?”
沈聿抬眸看他,目光里有讶异,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如果你想让我看。”
信封被轻轻展开,父亲苍劲的字迹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笨拙。沈聿看得很仔细,看到“当年是我说话太重了”时,指尖微微一顿。林微站在他身侧,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混杂着画室里的颜料味,意外地让人安心。
“其实我爸……他一直知道你,”林微低声说,“以前偷偷看过你的比赛报道,还对着电视骂过你‘弹些没人懂的曲子’,但转头就把报纸剪下来收在抽屉里。”
沈聿放下信纸,侧过身看着他,眼里有微光闪动:“你呢?有没有偷偷看我的报道?”
林微脸颊一热,别开脸:“谁要看你……”话没说完,就被沈聿轻轻捏住了下巴。
“是吗?”沈聿的脸靠近,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廓,“那为什么我每次比赛,后台总能找到匿名送来的、画着钢琴键的速写本?”
林微猛地抬头,撞进沈聿含笑的眼眸里。那些被他藏在邮局信箱里、不敢署名的速写本,原来早就被他发现了。
“林微,”沈聿的声音低沉下来,拇指摩挲着他的下唇,“以后别再藏了,嗯?”
窗外的月光透过老虎天窗落进画室,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微看着沈聿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底映出的自己,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午后,他们在屋顶上看云,沈聿说以后要在画里给月亮涂成橘子味。
“你的画展,”沈聿忽然转开话题,指尖划过林微的眉骨,“有一幅画,我想借过来用。”
“哪幅?”
“你画的那个屋顶,”沈聿的目光落在墙上未完成的画布上,“我们一起躺过的那个屋顶,我想把它画进我的新作里。”
林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幅画上只有模糊的轮廓,夜色中的屋顶,远处是外滩的灯火。他忽然明白,沈聿的《雨夜》里藏着他的蓝,而他的画稿里,早就铺满了沈聿的光。
“好,”林微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从画架后抽出一卷画布,“其实……我也有幅画想给你看。”
画布展开,是去年冬天画的。画里没有人物,只有一架蒙着灰尘的钢琴,琴键上落着一片枫叶,窗外是飘雪的弄堂。颜料用了很多层,最底层隐隐能看到十年前未干的底色——那是他当年想画却没画完的、沈聿在琴房的侧影。
“这是……”沈聿的指尖停在琴键上的枫叶处。
“本来想扔掉的,”林微轻声说,“后来觉得,灰尘也是时间的一部分,就留了下来。”
沈聿没说话,只是将他轻轻揽进怀里。林微靠在他胸前,能听到平稳的心跳声,像当年他在画室里听着沈聿弹琴时,琴弦震动的余韵。
工作室的落地窗外,弄堂深处的灯光次第熄灭,只有画室里的灯还亮着。长桌上摊开的画稿上,少年们的笑容在暖光下渐渐清晰,未寄的信和褪色的书签被小心地收进木盒,旁边是沈聿未完成的新作,画布上的屋顶正在月光里慢慢显形。
“明天去看展馆?”沈聿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嗯,”林微蹭了蹭他的胸口,“顺便……去买些新的颜料吧,我想把那幅屋顶的雪,涂成你钢琴键的颜色。”
沈聿低笑出声,手臂收得更紧了些。窗外的风穿过法国梧桐,带来远处黄浦江的潮声,像十年前某个未说完的诺言,终于在今夜,落进了未干的油彩里。
而这一次,他们都不会再让光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