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工作室的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林微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休息室的长沙发上,身上盖着沈聿的西装外套,带着淡淡的雪松香。长桌上的画稿被整齐地收进了文件夹,旁边放着一杯温好的牛奶,玻璃杯下压着张便签:“展馆九点开门,我去买早餐,回来接你。”
字迹是沈聿惯有的利落,末尾却多了个极淡的笑脸符号,像不小心沾上去的颜料。林微指尖划过那道弧线,想起昨夜画室里他揽着自己时,心跳透过衬衫传来的温度。
手机在这时震动,是母亲发来的微信,附了张照片:父亲戴着老花镜,对着报纸上林微画展的预告出神,茶几上放着他去年获奖时的报道剪报。林微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直到沈聿推门进来,手里提着豆浆和粢饭团。
“在看什么?”沈聿把早餐放在桌上,顺手揉了揉他睡得有些凌乱的头发。
“我妈发来的,”林微把手机递过去,“我爸好像……比我想象的更关注画展。”
沈聿看着照片,嘴角微扬:“我说过,有些门只是虚掩着。”他拆开粢饭团推到林微面前,“快吃,吃完去展馆,策展人说今早要定主展区的动线。”
静安寺展馆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像块剔透的棱镜,林微跟着沈聿走进大厅时,正看到策展人陈姐在指挥工人调整射灯角度。空气中弥漫着新装修的石膏味,与画室里的松节油气息截然不同。
“林微老师,沈总,”陈姐迎上来,手里拿着平板电脑,“主展区准备用这面弧形墙挂《雨夜》,旁边配您少年时期的画稿,形成时间轴对比,您看怎么样?”
林微抬头看向那面雪白的弧形墙,想象着自己褪色的画稿与沈聿那幅成名作并列悬挂,十年光阴忽然有了具象的形状。沈聿站在他身侧,指尖不着痕迹地蹭过他手背:“觉得可以吗?”
“嗯,”林微点头,目光落在墙角堆放的展签上,“我的名字……就用林微吧,不用加‘老师’。”
陈姐笑着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刚才有位老先生来过,说想看看主展区的布置,我看他拿着您的报道,还以为是媒体……”
林微的心猛地一跳。沈聿侧头看他,眼里有询问的意味。就在这时,展馆入口处传来熟悉的咳嗽声,一个穿着中山装的身影背着光站在那里,手里攥着卷报纸,指节有些发白。
是父亲。
林微的呼吸骤然停滞,十年未见,父亲的背似乎更驼了些,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格外刺眼。他下意识地往沈聿身后躲了半步,却被沈聿轻轻拉住了手腕。
“林叔叔。”沈聿率先开口,声音沉稳温和,不像十年前那个在巷口被父亲斥为“不务正业”的少年。
父亲的目光从沈聿脸上移到林微身上,嘴唇动了动,最终落在弧形墙上的展板上:“听说……要用那幅《雨夜》做主展?”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刻意压抑的颤抖。
“是,”林微攥紧了手里的画稿夹,“沈聿的画,和我的旧作一起。”
父亲没说话,只是慢慢走到墙前,抬头看着空荡荡的展板,像是在看一幅已经挂上去的画。陈姐识趣地带着工人去了侧厅,展馆里只剩下他们三人,空气中的石膏味忽然变得尖锐起来。
“当年……”父亲忽然开口,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墙面,“是我不懂。”他顿了顿,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你妈说,你画的雨里有光,我一直不信……”
林微的眼眶瞬间发热。他想起母亲每次打电话时,总在挂电话前说“你爸又在看画展报道了”,想起父亲信里那句笨拙的“好好做”,原来那些沉默的关注,早就像画里的底色,铺陈在时光深处。
沈聿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腕,示意他看父亲手里的报纸——那是今天的早报,文化版用整版报道了他的画展,标题是《十年画痕:从弄堂画室到静安展馆》。父亲的指尖在“林微”两个字上反复摩挲,留下淡淡的汗渍。
“展馆布置得不错,”父亲终于转过身,目光在林微和沈聿之间短暂停留,“灯光……别太暗,伤眼睛。”
这句话像颗投入湖心的石子,荡开十年的冰封。林微忽然想起小时候学画,父亲总在他画画时把台灯调得最亮,嘴里念叨着“眼睛比画重要”。
“我知道了,爸。”这个称呼脱口而出时,林微自己都愣了一下。
父亲的肩膀明显一松,随即从中山装口袋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个青瓷笔洗,样式与沈聿工作室那个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釉色更沉些。
“这个……你妈让我带来的,”父亲把笔洗塞到林微手里,“她说,你小时候画画总把颜料蹭得到处都是,该有个像样的笔洗。”
林微接过笔洗,触手温润,底部刻着细小的“微”字,是母亲的笔迹。他忽然想起沈聿那个笔洗,底部也有个极淡的“聿”字。
“林叔叔,”沈聿忽然开口,拿起林微手里的笔洗,“您看,这个和我工作室那个,是不是很像?”
父亲看着两个并排放置的笔洗,青瓷釉色在展馆的灯光下交相辉映,像两道跨越十年的光。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你们啊……”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却在空气中凝成了和解的温度。林微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看着沈聿手里的笔洗,忽然明白,有些隔阂不是被打破的,而是在时光里,被彼此未曾放下的关注,慢慢焐热的。
“爸,”林微深吸一口气,“等画展结束,我和沈聿一起回家吃饭吧。”
父亲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严肃:“……嗯,让你妈多烧几个菜。”他转身走向出口,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雨夜》,挂高点,让大家都能看到光。”
阳光透过玻璃幕墙照在父亲离去的背影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林微握着青瓷笔洗,感受着上面残留的父亲掌心的温度,忽然想起昨夜画室里,沈聿说“别把我的光也带走”时,眼里的期盼。
“在想什么?”沈聿接过他手里的笔洗,指尖擦过底部的“微”字。
“在想,”林微抬头看他,阳光落在沈聿睫毛上,像碎钻一样闪烁,“我们是不是该去买颜料了?我想把那幅屋顶的雪,涂成和笔洗一样的青色。”
沈聿笑了,伸手揽过他的肩,带着他往展馆外走:“好,顺便再买些枫叶形状的画框,把你那些旧画稿装起来。”
走出展馆时,正遇上送货的卡车运来参展的画架。林微看着工人将画架搬进大厅,阳光在金属架上跳跃,忽然想起十年前在弄堂画室,他偷偷画沈聿弹钢琴时,落在琴键上的光斑。
“沈聿,”他忽然停下脚步,“你说,画展那天,会下雨吗?”
沈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天空,晴空万里,没有一丝云翳。“不会,”他说,指尖轻轻勾住林微的小指,“因为我们的光,早就把雨照亮了。”
街角的画材店飘来松节油和亚麻籽油的气味,与展馆里的石膏味截然不同,那是属于画室的、带着岁月沉淀的香气。林微跟着沈聿走进店里,看着他熟稔地挑选钴蓝色颜料,忽然觉得,十年的时光并非虚掷,那些褪色的画稿、未寄的信、迟来的和解,都像层层叠加的油彩,最终在彼此的生命里,晕染出最明亮的光。
而这一次,他们将一起,把这束光,挂在最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