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卡特抵达艾丽丝公寓的速度，快得超乎她的预料。当门铃响起时，她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的，心脏还在为刚才那封信纸诡异的红光而狂跳不止。她几乎是冲到门边，一把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男人，身形高大挺拔，穿着一件半旧的深棕色灯芯绒夹克，肩上挎着一个沉甸甸的帆布工具包。伦敦深秋的寒气裹挟着湿漉漉的雨意扑面而来，但他身上却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热气。他的面容棱角分明，鼻梁高挺，此刻眉头微蹙，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灰蓝色眼睛，此刻却锐利如鹰隼，正一瞬不瞬地锁定在艾丽丝苍白而紧绷的脸上。
“艾丽丝，”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同时目光飞快地扫过她身后的房间，“你看起来像是刚和撒旦跳完贴面舞。”他侧身进屋，顺手带上门，动作干脆利落，隔绝了门外的冷意和喧嚣。
艾丽丝没有回应他的调侃，只是沉默地引着他走向书桌。她的沉默比任何话语都更具分量。詹姆斯脸上的轻松瞬间敛去，神情变得专注而凝重。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书桌中央——那块铺着黑色天鹅绒的托盘上，以及托盘里那两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古老羊皮纸。空气中弥漫的不仅仅是咖啡和旧纸的味道，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紧张感。
“就是它们？”詹姆斯的声音压低了，带着考古学者面对未知古物时特有的谨慎。他没有贸然靠近，而是先放下肩上的工具包，从里面取出两副崭新的白棉手套，递了一副给艾丽丝。
艾丽丝默默接过戴上，指尖的冰凉触感似乎能隔绝一些那羊皮纸带来的寒意。詹姆斯也戴上手套，这才走上前，俯身仔细观察。他没有急于触碰，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仔细扫过信纸上的每一个墨点，地图上的每一条线条。
“这材质…处理手法很古老，至少是中世纪晚期的工艺，但保存状态…异乎寻常。”他低声自语，目光最终停留在那封信上，“笔迹…埃德加·费尔法克斯？那个1890年在自己书房里‘自燃’成焦炭的神秘学家？”他抬起头，看向艾丽丝，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询问。
艾丽丝沉重地点点头，将自己在图书馆两天两夜挖掘出的所有线索——那语焉不详的郡志、1923年诡异的连环失踪案报告、僧侣手稿中关于“活堡”和“饥渴之眼”的恐怖记载、1888年天文台记录的星象扭曲和异常辉光、地质勘探队报告中关于“非自然结晶”和“不明生物活性干扰”的警告——条理清晰、重点突出地向詹姆斯复述了一遍。她的声音带着疲惫，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严肃。
随着她的讲述，詹姆斯脸上的震惊逐渐被一种深沉的凝重所取代。他不再质疑，而是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指挥官在评估战场情报。当艾丽丝提到地质报告中“非自然几何对称性”和“能量残留”时，他的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当她说出天文台观测到的“星群消失”和“无源磁暴”时，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所以，”艾丽丝最后指向地图上那条标注着“月晦之夜，石泣之时，此处可通幽径”的隐秘小径，“根据地图和地质报告，这条路的入口在废弃采石场附近，出口指向的东侧山壁，地质结构复杂，存在未知裂隙，被明确标注为高风险区域。结合失踪案幸存者的呓语‘石头在哭’…我认为，‘石泣之时’，很可能指的就是某种地质活动引发的、类似岩石摩擦或空腔回响的异常声响，这或许是那条‘幽径’显现或变得可通行的关键节点。而‘月晦之夜’…就是时间窗口。”
房间里一片死寂。窗外的城市灯火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狭长的光带，却无法驱散两人之间弥漫的沉重气氛。
詹姆斯沉默了足有一分钟。他再次俯身，拿起放大镜，几乎将脸贴在那封匿名信上，尤其是那些符文和信末的警告语。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似乎在拼读着某种极其古老的音节。
“不仅仅是警告…”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这信本身…就是一件‘东西’。”
艾丽丝的心猛地一沉：“什么意思？”
詹姆斯指着信纸上那些看似装饰性的、穿插在文字边缘的扭曲纹路：“这不是普通的装饰花纹，艾丽丝。这是一种…极其古老且高度变异的符文体系。核心结构像是借鉴了古凯尔特德鲁伊的某些禁锢咒文，但形态更加扭曲、充满恶意，像是被强行嫁接融合了…别的什么东西。”他用放大镜点着其中一个由三个嵌套螺旋和一个锐利尖角构成的符号，“看这里，这个符号，在德鲁伊传统中代表‘生命之环’或‘自然守护’，但在这里，它的螺旋被刻意扭曲成一种向内坍塌、吞噬的姿态，那个尖角…像是一根刺破平衡的毒刺。它代表的含义被彻底污染了，指向的是一种…活体容器和束缚的概念。”
他又指向另一处，几个细小的、如同滴落血迹般的点状符文：“这些…更像是某种‘标记’或者‘烙印’。它们没有具体的语义，但充满了强烈的负面能量暗示，像是…某种存在的签名，或者…追踪的印记。”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惊人，“你确定…在阅览室发现它后，没有感觉到任何…被注视的感觉？”
艾丽丝的呼吸一窒，阅览室那种瞬间的冰冷触感和刚才信纸诡异的红光再次袭上心头。她艰难地点了点头。
詹姆斯的脸色更加难看：“这就对了。这封信，不仅仅是信息载体。它更像是一个…信标。一个用古老禁忌知识和扭曲符文制作的、带有‘活性’的信标。书写者（姑且称之为人）在写下这些亵渎文字的同时，也将某种…‘联系’或者‘关注’烙印在了载体上。触碰它、阅读它、尤其是…试图追寻它所指引的秘密，都可能…激活这种联系。”他深吸一口气，看着艾丽丝苍白的脸，“那个‘因知晓太多而沉沦的魂灵’，恐怕不只是比喻。他可能真的‘沉沦’了，变成了这封信…或者说，这信标所指向的那个‘裂隙之眼’的某种延伸或者…祭品。而你，艾丽丝，在你发现它、阅读它、决定追寻它的那一刻，你就已经…被标记了。”
一股冰冷的绝望感瞬间攫住了艾丽丝。“被标记了…”她喃喃重复着，声音干涩。这意味着什么？无时无刻的监视？注定的厄运？还是…成为某种仪式的下一个目标？
“那我们…还能回头吗？”她看向詹姆斯，眼中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
詹姆斯沉默地迎上她的目光，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磐石般的沉稳和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理论上，也许。彻底销毁这封信和地图，切断所有物理联系，然后祈祷那个‘存在’对你这个渺小的个体失去兴趣。”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严肃，“但艾丽丝，你我都清楚，这不可能。不是因为好奇心，而是因为那些失踪案，因为天文台的记录，因为地质报告里的‘不明生物活性’…这些东西是真实存在的，并且，”他指向窗外，“它们就在那里，在暮色镇，在黑岩堡。它们的影响范围，可能已经超出了那座山岭。僧侣手稿里说‘堡成之日，即为灾祸之始’…‘平衡已倾’…如果信里说的是真的，如果那个‘裂隙之眼’真的在汲取‘此世的鲜活’，并且‘即将醒来’…那么，这就不只是关乎我们个人的冒险或求知欲了。”
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令人安心的压迫感：“你来找我，不是因为你需要一个助手去挖宝藏。你是嗅到了风暴，嗅到了某种…足以颠覆我们认知、甚至威胁更广范围的巨大灾厄的前兆。你需要一个能和你一起面对风暴、寻找风暴之眼的人。”他拿起那张诡异的地图，指尖划过黑岩堡扭曲的轮廓，“这条路，注定是通往地狱的。但既然风暴已经在酝酿，与其坐等它摧毁一切，不如我们主动去找到它的源头，找到关闭那‘裂隙’的方法，哪怕机会渺茫。”
他放下地图，目光灼灼地盯着艾丽丝：“所以，我的答案是：我加入。不是陪你寻宝，而是陪你…封堵地狱之门。”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艾丽丝的眼眶，连日来的恐惧、孤独和沉重的压力，仿佛在詹姆斯这沉稳而充满力量的话语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她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詹姆斯宽厚的手掌，手套粗糙的纤维摩擦着皮肤，传递着真实的温度和力量。
“谢谢你，詹姆斯。”她的声音恢复了力量，甚至带上了一丝决绝的锋芒，“封堵地狱之门？听起来像是我们该干的活儿。”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公寓里紧张压抑的气氛被一种高效、务实的忙碌所取代。詹姆斯像一台精密的机器般运转起来。他打开那个巨大的帆布工具包，里面简直像一个小型军火库和考古实验室的结合体。
* **装备清单：**
* **防护：** 两套高强度、防刮耐磨的连体探险服（内置凯夫拉纤维衬层）；带主动式红外夜视和防强光眩目功能的战术头盔；全封闭式防毒面具（配多种过滤罐）；高强度登山绳、岩钉、安全带、上升下降器。
* **工具：** 多功能地质锤；撬棍；破门锤；高强度合金铲；军用级多功能匕首；便携式液压千斤顶；强光手电筒（多档位，含爆闪）；头灯（备用电池若干）；激光测距仪。
* **科研：** 高灵敏度盖格计数器（探测辐射异常）；便携式磁场强度计（带频谱分析功能）；高分辨率热成像仪；环境参数记录仪（温湿度、气压、次声波）；多光谱手电筒（用于揭示特殊痕迹）；特制采样工具（真空试管、无菌刮刀）。
* **生存：** 压缩饼干、高能量棒、净水药片、小型净水器；多功能医疗包（远超常规急救包，含强效抗生素、抗蛇毒血清、吗啡针剂、缝合工具）；信号枪；防水火柴；镁棒；高强度保温毯；小型卫星电话（加密频道）。
* **特殊：** 几本厚重的、边缘磨损严重的古籍（古代符文、禁忌仪式考）；一叠用特制墨水绘制的、散发着淡淡草药味的黄褐色符纸；几小瓶装在防震瓶里的、颜色诡异的粉末和液体（詹姆斯称之为“干扰剂”和“驱散媒介”）。
艾丽丝看着詹姆斯有条不紊地清点、测试、打包，心中那份不安被一种踏实感逐渐取代。他准备的装备，不仅考虑到了物理层面的危险（陷阱、野兽、恶劣环境），更着重于应对那些信中暗示的超自然威胁——辐射、磁场异常、可能的毒气或精神污染、甚至…“活着的影子”。那几本古籍和符纸，更是表明詹姆斯在神秘学领域并非毫无涉猎，他显然也意识到了他们将面对的是什么。
“暮色镇民风保守，对外人极度排斥，尤其是冲着黑岩堡去的。”詹姆斯一边将一卷登山绳塞进背包侧袋，一边冷静分析，“我们得伪装成地质勘探队或者生态调查员，证件和表面装备我来搞定。但进入镇子后，必须低调，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补给尽量在进镇前的大一点的城市完成。‘月晦之夜’还有不到三周，时间紧迫，但前期准备必须万无一失。”
“卡尔呢？”艾丽丝突然想起信中提到领主血脉是“钥匙亦为锁链”，“信中提到的领主阿卡尼斯…他的血脉是关键。如果真有后人存在，或者相关的线索…”
“卡尔·阿卡尼斯？”詹姆斯眉头一挑，显然对这个名字很敏感，“一个几乎被历史抹去的家族。最后的记载就是黑岩堡的末代领主，维拉德·阿卡尼斯，大约在1700年左右连同整个家族一起‘消失’了。官方记录语焉不详，民间传说则充满各种恐怖版本。要查他的后人，难度极大，而且…风险未知。如果他的血脉真的与古堡核心秘密绑定，那么他的后人本身就可能是个巨大的麻烦源，甚至…是某种陷阱。”他沉吟片刻，“这个线索先记下，但不要主动触碰。等我们到了暮色镇，看情况再说。贸然寻找‘钥匙’，可能反而会提前惊动‘锁链’那头的东西。”
艾丽丝认同地点点头。詹姆斯的谨慎和周全让她感到安心。
装备打包接近尾声，沉重的背包和装备箱堆在门边，像两座沉默的小山，预示着前路的艰险。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雨后的伦敦呈现出一种湿漉漉的灰蓝色。
“差不多了，”詹姆斯拉上最后一个背包的拉链，直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肩膀，“明天我去搞定伪装证件和车辆。你好好休息一天，养精蓄锐。后天一早，我们出发。”
就在这时，门铃突然又响了。
两人瞬间警惕地对视一眼。这个时间点，谁会来？艾丽丝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门外站着的，是住在隔壁的琼斯老太太。她是个独居的老人，平时深居简出，和艾丽丝也只是点头之交。此刻，她佝偻着背，手里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烤盘，上面盖着格子布。
艾丽丝松了口气，打开了门。
“早上好，温斯顿博士，”琼斯老太太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脸上堆着和善的笑容，“烤了些苹果派，想着给你送一份…哦，有客人？”她浑浊的目光好奇地越过艾丽丝，落在屋内詹姆斯身上，以及门边那两个巨大的、一看就不寻常的背包和装备箱上。她的笑容似乎僵硬了那么一瞬。
“早上好，琼斯太太，您太客气了。”艾丽丝侧身让她进来，“这位是我的同事，詹姆斯·卡特博士。我们…正准备进行一次野外考察。”
“考察？”琼斯太太慢吞吞地把烤盘放在门厅的小桌上，目光却像是黏在了那些装备上，尤其是那个盖格计数器和磁场强度计裸露在外的探头，“去…很远的地方？”
“嗯，阿尔卑斯山那边。”艾丽丝含糊地答道，试图转移话题，“这苹果派闻起来真香，谢谢您。”
琼斯太太似乎没听见她的道谢。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冰冷的金属仪器、厚重的防护服、还有詹姆斯工具包外袋里露出的、一角绘制着扭曲符号的符纸。她布满皱纹的脸上，那和善的笑容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神情。不是好奇，也不是普通的担忧。那浑浊的眼睛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悲哀，以及一种…深沉的、仿佛洞悉了某种可怕命运的恐惧。
她抬起枯瘦的手，没有去接艾丽丝递过来的感谢，而是用一种极其缓慢的动作，轻轻拍了拍艾丽丝的手臂。
那触感冰冷而干涩，像一块老树皮。
“孩子…”琼斯太太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成了气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来自墓穴深处的悠远感，“那地方…影子会吃人…石头流的不是泪…是血…” 她的目光越过艾丽丝的肩膀，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了某个极其遥远而黑暗的方向，喃喃道，“…眼睛…已经睁开了…它在看着…所有朝它去的人…”
说完这句莫名其妙、却又与匿名信和所有传说恐怖吻合的呓语，琼斯太太像是耗尽了力气，不再看艾丽丝和詹姆斯一眼，颤巍巍地转过身，拖着脚步，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回了自己的公寓，轻轻关上了门。
留下艾丽丝和詹姆斯僵立在门厅，空气中弥漫着新鲜苹果派的甜香，却无法驱散那骤然降临的、深入骨髓的寒意。老太太最后那句话，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们的心脏。
“它在看着…所有朝它去的人…”
詹姆斯脸色铁青，猛地转身，几步跨到书桌前，目光如炬般射向托盘里那封匿名信。
信纸静静地躺在黑色天鹅绒上。
在窗外透进来的、黎明清冷的光线下，那字迹边缘原本幽微的暗红光泽，此刻似乎…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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