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庄府·夜·死亡**
江南，庄府。
夜色浓稠如墨，粘稠得化不开，沉沉压在雕梁画栋的庭院之上。往日的丝竹管弦、环佩叮咚早已沉寂，只余下死一般的寂静，间或被几声压抑的虫鸣撕破，更添几分凄惶。
庄仕洋，这座深宅大院曾经说一不二的主人，此刻正躺在锦被之中，如同一截正在急速腐朽的枯木。他年不过四十许，面容依稀可见往日的俊朗轮廓，但此刻，那俊朗已被一层铁青的死气笼罩，嘴唇乌紫，额头渗出豆大的冷汗，沿着鬓角滑落，浸湿了名贵的杭绸枕巾。
蚀骨钻心的剧痛，正从他腹中蔓延开来，如同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五脏六腑间搅动、穿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他死死抓住身下的锦被，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青筋在枯瘦的手背上狰狞暴起。
“呃……嗬……” 他想嘶吼，想怒骂，喉咙里却只能挤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视线已经开始模糊，眼前精美的拔步床顶，那些繁复的雕花仿佛都扭曲成了狰狞的鬼脸，嘲笑着他的末路。
床边，站着一个人影。
是他最宠爱、也最倚重的周姨娘。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平日里总是低眉顺眼、柔情似水的脸庞，此刻却像覆上了一层寒冰。烛光在她姣好的侧脸上跳跃，映不出半分暖意，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冰冷。她手里端着一个空了的青瓷小碗，碗底还残留着几滴墨汁般浓稠的药汁——那碗他每日睡前必服的“安神滋补汤”。
“为……为什么？” 庄仕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他死死盯着周姨娘，那双曾让他沉醉的秋水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照着他狼狈濒死的模样，却寻不到半分昔日的柔情蜜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周姨娘微微俯身，那张曾被他无数次亲吻、赞美的红唇，此刻吐出的字句却比毒药更冷：“老爷，您算计了一辈子，把所有人都当棋子，当玩物。可曾想过，玩物，也是会反噬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庄仕洋濒临崩溃的意识里。他想起了那些被他打压、被他牺牲、被他像抹布一样丢弃的妾室、庶子、忠仆……那些被他视为理所当然的掌控与践踏。
“你……好狠……” 庄仕洋目眦欲裂，一股腥甜直冲喉头。他猛地挣扎着想坐起，想掐死眼前这个毒妇，但身体早已不听使唤，只是徒劳地抽搐了一下，一口黑血“噗”地喷溅在锦被上，如同盛开的、绝望的墨梅。
周姨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最后的挣扎，甚至微微后退了一步，避开那污秽的血迹。她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愧疚，只有一种大仇得报、尘埃落定的平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
“狠？” 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不及您当年为了吞并陈家产业，逼死陈姨娘和她腹中孩儿时万分之一。老爷，黄泉路上，走好。那些冤魂，都在等着您呢。”
最后的话语，如同冰冷的丧钟，敲碎了庄仕洋最后一丝生机。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残留的只有滔天的怨恨、不甘和难以置信的惊怒。周姨娘那张冷漠绝情的脸，成为他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最后定格的画面。
无尽的怨毒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他不甘！他堂堂庄家家主，竟死于一个卑微妾室之手！他恨！恨周姨娘的狠毒，恨所有背叛他的人！若有来世……若有来世……他定要……定要……
意识在无边的怨恨与黑暗中彻底沉沦。
**（二）同福客栈·日·新生**
“……排山倒海！”
“客官里边请！打尖还是住店？”
“哎哟我的锅！糊了糊了！”
“嫂子！再给我一文钱买糖葫芦嘛！”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急促的算盘珠撞击声）
混乱、嘈杂、充满市井烟火气的巨大声浪，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庄仕洋沉沦的意识深处，将他从那片死寂冰冷的黑暗中，粗暴地拽了出来。
“唔……” 一声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里溢出。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试图睁开都伴随着剧烈的眩晕和耳鸣。那混杂着汗味、饭菜香、劣质脂粉味和淡淡尘土气息的空气涌入鼻腔，陌生得让他窒息。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帘。
刺目的光线让他瞬间眯起了眼，模糊的视野中，是晃动的人影和一片……嘈杂混乱的景象。
这是一个……大堂？低矮的房梁，陈旧的桌椅板凳，油腻腻的地面。阳光透过敞开的木门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
视线逐渐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穿着大红袄子、梳着妇人髻、体态略显丰腴的女人。她正站在一个高高的柜台后面，一手飞快地拨弄着一个硕大的算盘，算盘珠撞击发出急促刺耳的“噼啪”声，另一只手则叉着腰，对着大堂方向中气十足地吆喝：“展堂！招呼客人咧！小郭！别练你那半吊子‘排山倒海’咧！吓跑客人咧！大嘴！菜糊咧！锅！锅！”
这声音……又尖又利，带着浓重的、他从未听过的古怪口音（关中腔），像锥子一样扎着他的耳膜。
顺着她的视线，庄仕洋看到一个身穿灰色短打、身形矫健、面容带着几分油滑的青年男子（白展堂），正点头哈腰地引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客人往里面走，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客官您这边请！上房一间！包您满意！”
另一边，一个穿着鹅黄劲装、梳着高马尾、眉眼英气的年轻姑娘（郭芙蓉），正对着空气比划着，嘴里念念有词：“排…山…倒…” 最后一个“海”字还没出口，就被佟湘玉的吆喝打断，悻悻地收了势，不满地撇撇嘴。
靠近门口的大灶台旁，一个围着油腻围裙、身材魁梧、面相憨厚的胖厨子（李大嘴），正手忙脚乱地挥舞着锅铲，锅里冒着黑烟，他一边咳嗽一边大叫：“糊了糊了！水！水！”
还有一个穿着红棉袄、扎着两个小揪揪、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小姑娘（莫小贝），像只小猴子似的在桌椅间灵活地穿梭，追着佟湘玉喊：“嫂子！就一文钱！就一文！我保证这是最后一串了！”
吵！太吵了！
庄仕洋只觉得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只苍蝇在脑子里嗡嗡乱飞。这粗鄙不堪的环境，这毫无规矩、大呼小叫的场面，与他记忆中庄府那等级森严、静谧雅致的深宅大院，形成了天壤之别的巨大反差！
他这是……在哪儿？阴曹地府？怎么如此不堪？
他想动，想坐起来，想呵斥这群喧哗的无礼之徒，但身体却像不是自己的一样，沉重、虚弱、酸软无力。他勉强转动了一下眼珠，想看清自己的处境。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大堂角落一张硬邦邦的长条板凳上，身上盖着一件带着汗味和尘土气息的旧棉袄。身下的木板硌得他生疼。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苍白、瘦削、骨节分明的手，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墨迹。手上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和薄茧，一看就是长期做粗活和握笔留下的。这绝不是他养尊处优、保养得宜的手！
他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触感粗糙，颧骨突出，下巴上还有没刮干净的、稀疏的胡茬。鼻梁上似乎架着什么东西……他伸手一摸，是两片冰凉的水晶镜片，用细细的铜丝框着——一副穷酸书生的眼镜！
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他猛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这个剧烈的动作牵扯到了虚弱的身体，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他“咚”地一声，狼狈地从长凳上摔了下来，滚落在油腻的地面上。
“哎哟！”
“秀才！”
“咋回事？”
“摔着没？”
几声惊呼同时响起。离他最近的郭芙蓉一个箭步冲了过来，蹲下身，皱着眉头看着他：“喂！吕秀才！你搞什么鬼？大白天的睡迷糊了？还是又饿晕了？”
吕……秀才？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庄仕洋混乱的记忆！
一些破碎的、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进他的脑海：
一个寒窗苦读、屡试不第的穷酸书生……
一个在同福客栈当账房先生兼跑堂、被众人呼来喝去的窝囊废……
一个暗恋着那个叫郭芙蓉的暴力女、却总是被对方呼喝“排山倒海”吓得抱头鼠窜的可怜虫……
一个名叫……吕轻侯的男人！
“啊——！” 庄仕洋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饱含惊骇与绝望的嘶吼。他蜷缩在冰冷油腻的地上，双手死死抱住头，仿佛要将那些强行塞进来的、属于另一个失败者的记忆和身份硬生生挤出脑海！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他是庄仕洋！是江南庄家的家主！是手握无数人生死、掌控庞大财富的庄老爷！他应该躺在庄府那价值千金的紫檀木拔步床上，被美妾环绕、仆人伺候！而不是像条死狗一样，穿着破旧的儒衫，摔在这个肮脏嘈杂、充满下等人气息的破客栈里，被人叫做……吕轻侯！
“贱婢害我……竟沦落至此？！！”
一声凄厉怨毒的咆哮，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从他胸腔深处迸发出来，充满了滔天的恨意和不甘，瞬间盖过了客栈里所有的嘈杂。
大堂里瞬间安静下来。
佟湘玉停下了拨算盘的手，白展堂松开了搀扶客人的胳膊，李大嘴忘了锅里糊掉的菜，莫小贝也忘了她的糖葫芦。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惊愕地、带着几分陌生和疑惑地看着地上那个状若癫狂、眼神怨毒得像是要择人而噬的“吕秀才”。
阳光依旧透过门扉照进来，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清晰可见。同福客栈的喧闹日常，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而一个来自深宅大院的、充满怨毒与算计的恶魂，却在市井的烟火气中，带着满心的不甘与屈辱，睁开了他“新生”的眼睛。
他看着眼前这群“蠢货”，看着这破败不堪的客栈，一股冰冷的、混杂着鄙夷和毁灭欲的怒火，在他心中熊熊燃起。
周姨娘……还有你们这些贱人……等着！
区区宅斗经验，足够我玩死你们！我要让你们……生不如死！
庄仕洋——或者说，顶着“吕轻侯”皮囊的庄仕洋，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缓缓抬起头。他推了推鼻梁上那副象征着“吕轻侯”身份的破旧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怯懦与酸腐，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和一丝扭曲的、择人而噬的疯狂笑意。
他对着离他最近的郭芙蓉，扯出一个极其僵硬、极其诡异的狰狞笑容，声音嘶哑，一字一句，如同毒蛇吐信：
“郭……姑……娘？扶……我……起……来？”
郭芙蓉被这笑容和眼神看得浑身汗毛倒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这个吕秀才……好像哪里不一样了？变得……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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