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大门洞开,午后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涌入,将大堂内的狼藉照得纤毫毕现。飞舞的尘埃在光柱中打着旋儿,如同庄仕洋(吕轻侯)此刻混乱不堪的思绪。他蜷缩在柜台最深处那片冰冷的阴影里,身体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像一尊被遗忘在废墟角落的、布满裂痕的石像。
外界的声音,隔着厚重的茫然,断断续续地涌入他嗡嗡作响的耳朵:
李大嘴呼哧带喘地扛着须发皆白的老刘大夫冲了进来:“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白展堂焦急的声音从楼上传来:“这边!快!小郭在这边!”
莫小贝带着哭腔的絮叨:“……小郭姐姐是为了救我才……”
佟湘玉强压着心疼的、带着哭腔的抱怨:“……额滴门啊……额滴柱子……这得多少银子才修得好……额滴神啊……”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混乱、对同伴伤势的担忧,以及对损失的肉疼。它们本该是刺耳的噪音,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庄仕洋的视线,没有焦距地落在眼前的地面上。那里散落着几块碎裂的门板木屑,边缘锋利。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木屑,穿透了地板,落入了无边的虚空。脑海中,只有一个画面在反复重放、定格、放大,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他的灵魂上:
姬无命那魔神般的身影,带着摧毁一切的狂暴,扑向二楼栏杆后那小小的、惊恐的身影……
郭芙蓉那声撕心裂肺的“住手——!”,那张因极致愤怒和守护意志而扭曲、却爆发出惊人力量的脸……
那石破天惊、颠覆认知的“排山倒海”……
姬无命如同破败玩偶般被轰飞的绝望弧线……
以及……郭芙蓉力竭昏迷前,看向莫小贝时,那双瞬间柔和、带着释然与无悔的眼睛……
*为什么?!*
这个无声的嘶吼,在他灵魂深处疯狂震荡。不是疑问,而是认知被彻底粉碎后的巨大轰鸣。
*那莽妇……她凭什么?!凭什么能爆发出那样的力量?!*
*仅仅是为了……保护那个讨厌的小鬼?!*
守护?为了别人?在庄府深不见底的后宅里,这个词如同天方夜谭。他见过太多在生死关头将他人推出去挡刀的“亲人”,见过太多为了自保而落井下石的“心腹”。守护?那是最愚蠢、最无用的情感!只会成为被利用的弱点,通往坟墓的捷径!
可郭芙蓉……这个被他鄙夷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莽妇……却用最野蛮、最直接、也最震撼的方式,狠狠抽了他一记耳光!她用行动证明了,这种他嗤之以鼻的“愚蠢”,竟能爆发出足以粉碎一切阴谋、碾压一切算计的……恐怖伟力!
他精心编织的罗网——利用姬无命这把淬毒的“刀”毁灭同福客栈的疯狂计划——在郭芙蓉那纯粹守护意志凝聚的一拳面前,脆弱得如同蛛网!他所有的怨恨、不甘、自诩的智慧,都成了这场惨败中最可笑、最卑微的注脚!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并非来自体表,而是从灵魂最深处蔓延开来,冻僵了他所有的思维。那层由庄府后宅血雨腥风浇筑而成的、坚硬冰冷的怨毒外壳,在这一次次冲击下——佟湘玉的直球破局、莫小贝的面粉陷阱、郭芙蓉的武力碾压、直到此刻守护之拳带来的世界观颠覆——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清晰的碎裂声!
*喀嚓……*
仿佛能听到心防崩塌的脆响。
不再是愤怒,不再是屈辱,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茫然和空洞。他赖以生存的法则,他引以为傲的智慧,在这个混乱、吵闹、充斥着市井烟火和不讲道理“情义”的破客栈里,彻底失效了!他像一个手持精妙图纸、却闯入蛮荒之地的工匠,面对着一群挥舞着原始石斧、却拥有着匪夷所思力量的“野蛮人”,第一次感到了彻头彻尾的……无力和迷失。
“秀才?” 一个带着疲惫和复杂情绪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庄仕洋的睫毛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却没有抬头。他知道是佟湘玉。
佟湘玉处理完楼上的紧急情况(大夫确认郭芙蓉是力竭加轻微骨裂,需静养),安抚好哭哭啼啼的莫小贝,终于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一片狼藉的大堂。她看着柱子下瘫软如泥、气息奄奄的姬无命(老刘大夫抽空看了一眼,说内伤极重,死不了但也动不了了),又看了看地上那滩刺目的血迹和破碎的门板,心疼得直抽抽。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柜台阴影里那个依旧蜷缩着、仿佛被世界遗弃的身影——吕秀才。他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身体微微颤抖着,比上次被郭芙蓉打后还要狼狈凄惨十倍。这副模样,哪里还有半分之前试图引经据典、指点江山的酸腐气?活脱脱一个被吓破了胆的可怜虫。
佟湘玉眉头紧锁,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对这个“账房”关键时刻只会躲藏的本能不满和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混杂着后怕、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忍?
她想起刚才混乱中,白展堂语无伦次地提到,好像是姬无命突然发疯冲进来要钱要秘籍,小郭为了保护小贝才……而秀才……似乎从头到尾都躲在这里?虽然窝囊,但也算是……没添乱?
她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重得仿佛压着千钧重担。她走到柜台边,看着庄仕洋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口就是扣钱责骂。沉默了片刻,她用一种极其罕见的、带着浓重疲惫却异常平和的语气,低声说道:
“秀才……没事了……那疯子……废了。”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安慰的话,但最终只化为一句朴素的、甚至有些笨拙的感慨:
“吓坏了吧?唉……你说你……平时看着挺能说会道的,真遇到事……唉……”
她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仿佛觉得和一个吓傻了的人多说无益。她只是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无奈,有叹息,或许……还有那么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本能的……安抚?
“别缩这儿了,” 她最后说道,语气恢复了些许当家人的利落,却没了平日的尖刻,“地上凉。回你自己屋里躺着去。柜台的钥匙……额先拿着。” 她显然对“吕秀才”此刻的状态不放心,怕他再惹出什么乱子,或者……弄丢钥匙?
说完,佟湘玉不再停留,转身走向柱子下瘫着的姬无命,招呼着李大嘴:“大嘴!搭把手!把这瘟神先捆结实了!等会儿让老邢弄走!省得再祸害人!” 她的声音重新充满了对损失的肉疼和解决麻烦的急切。
大堂里重新忙碌起来。李大嘴找来粗麻绳,和白展堂一起,骂骂咧咧地将昏迷的姬无命捆成了粽子。佟湘玉则开始清点损失,对着破碎的门板和倒塌的桌椅唉声叹气,嘴里又开始了“一个铜板,两个铜板”的碎碎念。
喧嚣似乎又回来了,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日常的琐碎。
只有庄仕洋,依旧蜷缩在柜台那片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
佟湘玉那几句简单的话,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空洞茫然的心湖里,激起了几圈微弱的涟漪。
*没事了……*
*吓坏了吧?*
*回屋躺着……*
没有指责,没有嘲讽,没有他预想中的落井下石和更深的羞辱。只有……一种带着疲惫的、近乎麻木的……接纳?仿佛他只是客栈里一个被意外吓到的、需要暂时安置的……物件?
这种平淡到近乎漠然的“关怀”,与他记忆中庄府后宅那些虚情假意的嘘寒问暖截然不同。没有算计,没有目的,甚至……没有多少温度。可就是这种粗糙的、基于“你是同福客栈一份子”而产生的、近乎责任感的“安置”,却像一根极细的针,精准地刺穿了他崩塌心防的缝隙!
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暖流,混杂在冰冷的茫然和巨大的荒谬感中,极其微弱地、却又无比真实地,从他死寂的心湖最深处……悄然涌出。
*为什么……?*
*他们……为什么……?*
巨大的困惑,如同初春解冻时冰面下汹涌的暗流,彻底淹没了庄仕洋。他看着佟湘玉对着破碎大门心疼得直跺脚的背影,看着白展堂和李大嘴合力将姬无命拖走的狼狈样子,看着莫小贝抽噎着端着一盆热水小心翼翼上楼的背影……
这群“蠢货”……他们吵闹、粗鄙、不讲道理、视钱财如命……他们用最直白的方式一次次碾碎他的算计和骄傲……可为什么……在经历如此凶险之后……他们还能这样……聚在一起?抱怨着损失,担忧着同伴,甚至……还能对他这个“废物”施舍一点……微不足道的“安置”?
庄仕洋(吕轻侯)极其缓慢地、僵硬地抬起头。午后的阳光透过破碎的门洞,斜斜地照在他苍白失神的脸上,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看着那一片狼藉却又莫名“稳固”的喧闹场景,看着那些忙碌而熟悉的背影。
第一次,他那双总是充满算计、怨毒或冰冷的眼睛里,没有了明确的敌意和目标。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孩童般的……茫然。
他像一只被风暴抛上陌生海岸的船骸,破碎而迷茫,不知来路,亦不知归途。那层坚硬冰冷的怨毒外壳已然崩裂,露出底下从未示人的、脆弱而困惑的内里。同福客栈的喧嚣包裹着他,阳光落在他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灵魂被彻底掏空后的……巨大虚无和……对未知答案的……本能探寻。
心防崩裂,废墟之上,名为“迷茫”的种子,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