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命这头闯入同福客栈的凶兽,最终像一袋发臭的垃圾,被闻讯赶来的邢捕长和一众衙役骂骂咧咧地拖走了。破碎的大门被李大嘴用木板和破布勉强钉上,挡住了深秋的寒风,也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但客栈内部的狼藉,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恐慌与后怕,却如同粘腻的油污,久久无法散去。
日子,在一种劫后余生的、略显滞涩的气氛中,艰难地重新转动起来。佟湘玉的算盘珠子再次噼啪作响,只是那声音里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肉疼和对损失的反复计算。白展堂招呼客人时,笑容里总带着一丝心有余悸的僵硬,眼神时不时警惕地瞟向门口。郭芙蓉被勒令卧床静养,后院少了那熟悉的呼喝声,显得格外冷清。莫小贝似乎也吓着了,安静了不少,只是看向庄仕洋(吕轻侯)的眼神里,偶尔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而风暴中心、或者说,引发这场风暴的“引信”——庄仕洋(吕轻侯),则如同一个被强行塞回正常轨道的、破损的零件,显得格格不入。
那场精心策划却惨烈失败的阴谋,郭芙蓉那颠覆认知的守护一拳,以及佟湘玉最后那几句平淡到近乎麻木的“安置”,如同三重巨浪,彻底冲垮了他由怨恨和算计构筑的心防。曾经坚不可摧的“庄仕洋”外壳崩裂剥落,露出的“吕轻侯”内里,却是一片茫然无措的废墟。他失去了目标,失去了引以为傲的“智慧”带来的掌控感,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灵魂被掏空后的虚无和无处不在的……荒谬感。
他像个提线木偶,被佟湘玉的指令驱动着,重新履行“账房先生”的职责。他坐在柜台后,面前摊开着账本,手指拨弄着算盘珠子,动作机械而精准,属于“吕轻侯”的身体记忆完美地执行着任务。然而,他的眼神是空洞的,思绪飘散在虚空之中。账本上的数字仿佛失去了意义,算珠的碰撞声也变得遥远而陌生。
客栈众人似乎都默契地察觉到了“秀才”的不对劲。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之乎者也地指点江山,也不再阴沉着脸、眼神里藏着算计的寒光。现在的他,异常的……安静?或者说,是沉寂?像一潭激不起半点涟漪的死水。往日那种让人讨厌的酸腐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病态苍白的……游离感。仿佛他的灵魂还停留在姬无命破门而入的那一刻,或者被郭芙蓉那一拳轰飞到了某个未知的维度。
这种巨大的反差,让习惯了“酸腐秀才”或“阴沉怪人”的众人,反而有些不适应,甚至……隐隐有些不安和……同情?
于是,一种带着别扭的、试探性的、甚至有些笨拙的“善意”,开始悄然围绕着这个失魂落魄的“账房先生”。
* **李大嘴的“肉食关怀”:**
午饭时分,李大嘴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菜炖豆腐走到柜台前,放在庄仕洋面前。他看了看庄仕洋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和瘦削的肩胛骨,粗犷的眉毛拧在一起,瓮声瓮气地说:“秀才,光吃素不行!看你瘦得跟麻杆似的!一点油水没有!” 说着,他不由分说地用筷子从自己碗里——那碗明显油光锃亮、肉片厚实的红烧肉碗里,狠狠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炖得软烂喷香的大肉块,“啪”地一声,压在了庄仕洋那碗寡淡的白菜豆腐上!
“吃!补补身子!掌柜的说了,最近……嗯……客栈遭了灾,大家都不容易,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他努力学着佟湘玉的口吻,却显得不伦不类。说完,也不等庄仕洋反应,仿佛怕他拒绝似的,端着碗转身就走,边走还边嘀咕,“俺娘说了,能吃是福!力气大也是福!”
庄仕洋看着碗里那块突兀的、油汪汪的红烧肉,又看了看李大嘴那宽厚却略显仓惶的背影,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茫然的波动。在庄府,他锦衣玉食,山珍海味唾手可得,但每一口食物背后,都可能藏着试探、讨好或剧毒。而眼前这块肉……粗糙、油腻,甚至带着李大嘴筷子上的痕迹,却简单、直接、毫无目的,仅仅是因为……觉得他“瘦得跟麻杆似的”?这种纯粹基于“看着不顺眼就要给你补补”的粗暴关怀,陌生得让他无所适从。
* **白展堂的“滑头体贴”:**
下午搬运新买的、沉重的米面粮油时(佟湘玉咬着牙买的,为了弥补损失),白展堂一改往日偷奸耍滑、把重活推给别人的作风,极其麻利地将最重的几袋米扛在了自己肩上。看到庄仕洋默不作声地去搬一袋不算太重的面粉,白展堂眼珠一转,一个滑步凑了过来,脸上堆起惯有的油滑笑容,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体谅?
“哎哟喂,秀才!这种粗活哪用得着您这文化人动手?放着我来!您啊,就好好算您的账!那可是精细活儿,费脑子!” 他不由分说地从庄仕洋手里“抢”过那袋面粉,轻松地甩到自己另一侧肩膀上,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再说了,” 他压低声音,贼兮兮地凑近庄仕洋耳边,带着点“同病相怜”的意味,“您这细胳膊细腿的,再累着了,掌柜的又该扣工钱了!咱俩谁跟谁啊!是吧?” 他拍了拍庄仕洋瘦削的肩膀(力道放得很轻),留下一个“你懂的”眼神,哼着小曲儿,扛着米面快步走向库房。那背影,似乎比往日挺拔了些许。
庄仕洋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空了的手。白展堂那油滑的话语和动作,依旧带着算计(怕扣工钱),但那份主动分担重活的体谅,以及那声“咱俩谁跟谁”(虽然明显是客套),却像一根极细的羽毛,轻轻搔刮着他茫然的心湖。这个曾经被他视为“油滑不可靠”的跑堂,似乎……也有另一面?
* **佟湘玉的“抠门温情”:**
月底算工钱时,佟湘玉对着账本扒拉着算盘,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她嘴里念念有词:“大门……柱子……桌椅……医药费……还有老邢那帮人的茶水钱……哎哟额滴神啊!这个月真是亏到姥姥家了!”
她抬起头,看着柜台后面色依旧苍白、眼神游离的庄仕洋,重重地叹了口气。她拿起笔,习惯性地就要在“吕轻侯”的名字后面划拉扣钱的记号——姬无命事件他躲起来“没添乱”,但也没“立功”,按规矩,工钱是要象征性扣点以示惩戒的。
笔尖悬在半空,佟湘玉的目光落在庄仕洋那洗得发白、袖口都磨破了的儒衫上,又落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她犹豫了一下,最终,那笔尖没有落下。她烦躁地挥了挥手,像是在赶走什么念头,声音带着点不情愿的嘟囔:
“算了算了!看你那副魂不守舍的鬼样子!扣钱也扣不出几个子儿!省得你再病倒了,还得额花钱请大夫!晦气!” 她一边说着,一边数出几枚铜板,比原本该给的数额……似乎……多了一枚?她动作飞快地将铜板推给庄仕洋,“拿着!省着点花!别又买那些没用的破书!买点……买点肉吃!瞧你瘦的!风一吹就倒,干活都没力气!”
说完,她立刻低下头,继续扒拉算盘,嘴里又开始念叨:“一个铜板,两个铜板……亏死了亏死了……” 仿佛刚才那多给的一枚铜板和那句变相的“关心”(买肉吃),只是她一时糊涂的失误,需要立刻用计算铜板来掩盖。
庄仕洋看着柜台那几枚还带着佟湘玉指尖温度的铜板,其中一枚明显是“多”的。这微不足道的“多”,以及那句裹在抱怨里的“买点肉吃”,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他死寂的心湖,漾开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这个视财如命、斤斤计较的妇人,竟然……对他“网开一面”?甚至……隐晦地表达了一点“关心”?虽然是用最抠门、最别扭的方式。
这些点点滴滴的、别扭的、甚至带着点施舍意味的“善意”,如同细碎的光斑,投射在庄仕洋(吕轻侯)内心那片崩塌后的废墟上。它们并不温暖,甚至有些粗糙硌人,却真实地存在着。
庄仕洋被动地承受着这一切。他依旧沉默寡言,眼神空洞,像一缕游魂般在客栈里活动。李大嘴塞给他的肉,他默默地吃了,味同嚼蜡;白展堂分担的重活,他默认了,没有感谢;佟湘玉多给的那枚铜板,他收下了,攥在手心,冰冷坚硬。
他像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同福客栈在创伤后缓慢的自我修复,观察着这群“蠢货”之间吵吵闹闹却又紧密相连的互动模式。佟湘玉一边肉疼损失一边指挥众人收拾残局;白展堂一边抱怨一边把最脏最累的活干得利索;李大嘴一边心疼面粉一边琢磨着用边角料给大家加餐;莫小贝小心翼翼地给卧床的郭芙蓉端水送饭;连郭芙蓉自己,在疼痛稍减后,就开始躺在床上中气不足地指挥莫小贝给她念江湖话本解闷……
他们抱怨,他们争吵,他们斤斤计较。但庄仕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在这粗粝吵闹的表象之下,流淌着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坚韧的纽带。一种在危难时刻会爆发出惊人力量(郭芙蓉的拳头),在灾后又能迅速凝聚、彼此扶持、共渡难关的……东西。
*那是什么?*
*他们为什么……能这样?*
*而我……又算是什么?*
巨大的困惑,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茫然的思绪。他看着自己掌心那枚多出来的铜板,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微弱的金属光泽。那点微不足道的“善意”,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深处某个地方隐隐作痛。
他被迫“融入”这吵吵嚷嚷的日常,像个失魂的旁观者。而在这被迫的融入中,在那别扭善意的包裹下,一种名为“困惑”的种子,正在废墟的缝隙里,悄然汲取着养分,准备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