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七侠镇的风也带上了凛冽的寒意。同福客栈在姬无命留下的狼藉中艰难喘息,破碎的大门换成了更厚实的木板,倒塌的桌椅也勉强修补能用。佟湘玉的算盘声依旧噼啪作响,只是那频率里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韧性,仿佛在和看不见的亏损较劲。郭芙蓉吊着一条胳膊,虽被勒令静养,却已能在后院溜达,对着木桩子用眼神“排山倒海”,惹得莫小贝在一旁咯咯直笑。白展堂招呼客人时,油滑的笑容里少了几分惊弓之鸟的僵硬,多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李大嘴依旧围着灶台转,只是偶尔会望着所剩不多的米缸发愁。
庄仕洋(吕轻侯)依旧是客栈里那个最沉默的游魂。他机械地履行着账房的职责,眼神空洞地扫过账本上那些代表亏损的赤字,内心却激不起半分波澜。李大嘴塞来的肉,他麻木地咽下;白展堂分担的重活,他漠然接受;佟湘玉那枚多出来的铜板,被他随意塞进袖袋深处,如同丢弃一块无用的石头。他像个旁观者,冷眼看着这群“蠢货”在生活的泥泞里打滚、争吵、却又在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力量下,笨拙地互相扶持,试图将倾斜的客栈重新扳正。
日子就在这种沉闷的、带着创伤后修复感的平静中流淌,直到一封沾着泥土气息、字迹歪歪扭扭的信,被驿站的差役送到了同福客栈。
收信人是李大嘴。
午后的客栈大堂,客人稀少。李大嘴刚忙完一阵,正用油腻的围裙擦着手,接过那封薄薄的信时,脸上还带着惯常的憨笑:“谁给俺写信?俺娘?” 他识字不多,但认得信封上自己的名字和那个模糊的、代表家乡的邮戳。
他笨拙地撕开封口,抽出里面一张粗糙的草纸。纸上只有寥寥数行字,显然出自识字不多的村人之手。李大嘴凑近了看,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消失。他粗壮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嘴唇微微哆嗦着,拿着信纸的手也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大嘴?咋了?家里来信说啥了?” 离得最近的白展堂察觉到他不对劲,凑过来问道。
李大嘴没有回答,他猛地抬起头,那张总是带着憨厚笑容的圆脸,此刻却煞白一片,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近乎绝望的惊恐和茫然。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半晌,才带着浓重的哭腔,嘶哑地挤出几个字:
“发……发大水了……俺家……俺家那一片……全……全淹了……”
这几个字如同炸雷,瞬间打破了客栈午后虚假的平静!
“啥?!” 佟湘玉正扒拉着算盘,闻言猛地抬起头,手里的算盘珠子都忘了拨。
郭芙蓉也从后院探出头,吊着胳膊,脸上满是震惊。
莫小贝好奇地跑过来,踮着脚想看信。
庄仕洋(吕轻侯)拨弄算盘珠的手指也顿住了,空洞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焦距,落在了李大嘴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上。
“信……信上说……” 李大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和担忧让他语无伦次,“河堤……河堤塌了……水……好大的水……俺家房子……俺娘……还有俺弟……他们……他们……” 他猛地蹲了下去,双手死死抱着头,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宽厚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那张粗糙的信纸被他攥在手里,揉成了一团。
一个顶天立地的壮汉,此刻却像被抽走了脊梁骨,只剩下无助和恐慌。他平日里总挂在嘴边的“能吃是福”、“力气大也是福”,在这突如其来的天灾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大堂里一片死寂。只有李大嘴压抑的呜咽声,像钝刀子一样割着空气。
佟湘玉看着蹲在地上、痛苦不堪的李大嘴,又看看手里那本记录着巨大亏损的账本,脸上惯常的精明算计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同情和当机立断的凝重。
她猛地合上账本,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这声响仿佛惊醒了沉浸在悲痛中的李大嘴,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佟湘玉站起身,绕过柜台,快步走到李大嘴身边。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抱怨或责骂,而是伸出有些粗糙的手,用力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拍了拍李大嘴那宽厚却抖得厉害的肩膀。
“哭啥!大老爷们儿!哭能顶饭吃?!”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关中腔的硬朗,却没了平日的尖刻,反而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起来!把话说清楚!家里现在啥情况?人咋样?要紧不?”
李大嘴被拍得一震,抬起满是泪痕和油污的脸,茫然又无助地看着佟湘玉:“掌柜的……信……信上说人都跑出来了……在……在高地上……可是……可是房子没了……粮食也泡了……这……这天马上就冷了……俺娘身子骨弱……俺弟还小……他们……他们可咋活啊……” 说着,巨大的恐惧和心疼再次涌上,他又要往下蹲。
“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是万幸!” 佟湘玉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硬是把他拉了起来,声音斩钉截铁,“房子没了还能盖!粮食没了还能种!只要人还在,啥坎儿过不去?!”
她环顾四周,目光扫过一脸担忧的白展堂、郭芙蓉、莫小贝,最后,那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角落里依旧沉默、眼神却不再空洞的庄仕洋(吕轻侯)。佟湘玉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客栈当家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号召力:
“大嘴是额们同福客栈的人!他的事,就是额们大家的事!现在他家遭了难,额们不能干看着!”
她说着,动作麻利地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那个装着私房钱、平日里捂得比命还紧的小布包里,毫不犹豫地掏出一小把碎银子,又数出几十个铜板,叮叮当当地拍在柜台上!那声音,在寂静的大堂里格外清脆。
“额这儿不多,先拿着!给家里寄去!应应急!” 佟湘玉的语气带着点肉疼,但眼神却异常坚决。她看向白展堂和郭芙蓉:“展堂!小郭!你们呢?能帮多少帮多少!都是自己人!别藏着掖着!”
白展堂看着柜台上佟湘玉掏出的那些钱,又看看还在抹眼泪的李大嘴,脸上的油滑瞬间褪去。他二话不说,伸手就往怀里摸。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瘪瘪的钱袋,倒出里面仅有的十几枚铜板,有些不好意思:“掌柜的……我……我这月工钱还没结……就……就剩这些了……” 他挠挠头,随即像是想起什么,眼神一狠,猛地从脖子上拽下一个用红绳系着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温润的玉质小挂件(那似乎是他贴身藏着的、为数不多的值钱东西)。
“这个……这个应该能当点钱!老白我虽然穷,但兄弟有难,不能袖手旁观!” 他把玉坠和铜板一起拍在柜台上,动作带着江湖人的干脆利落。
郭芙蓉吊着胳膊,也走了过来。她脸上还带着病容,眼神却异常清亮。她没说话,直接转身跑回自己房间。不一会儿,捧着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布包出来。她走到柜台前,当着众人的面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块小小的碎银子和一堆零散的铜板,显然是她省吃俭用攒下的全部“私房钱”。
“给!大嘴哥!” 郭芙蓉把布包往柜台上一推,动作豪爽,“虽然不多,但买点粮食棉衣应该够了!我爹说过,行走江湖,义字当先!” 她看向李大嘴,眼神坚定,“大嘴哥,别怕!有我们在呢!”
莫小贝也凑了过来,踮着脚,从自己绣着歪歪扭扭小花的荷包里,倒出几枚被摸得发亮的铜板,还有一小块舍不得吃的、已经有些融化变形的麦芽糖。她小手捧着,怯生生地放到柜台上:“大嘴叔……给……给小弟弟买糖吃……别哭……”
柜台上的钱物迅速堆起一小堆:佟湘玉的碎银铜板、白展堂的铜板和玉坠、郭芙蓉的私房钱、莫小贝的铜板和麦芽糖……数额有多有少,东西有贵有贱,但每一份都带着滚烫的温度。
李大嘴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柜台上那些代表着同伴心意的钱物,再看看围在他身边、脸上写满担忧和鼓励的众人,巨大的感动和暖流瞬间冲垮了他强撑的堤坝。这个憨直的汉子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哭声不再是无助的呜咽,而是充满了被温暖包裹的宣泄和感激。他一边哭,一边笨拙地对着众人作揖:“谢谢……谢谢掌柜的……谢谢大家……俺……俺李大嘴……这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佟湘玉的眼眶也有些发红,她别过头,用力吸了吸鼻子,强作镇定地指挥:“行了行了!大老爷们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展堂!你脚程快!现在就带大嘴去钱庄,把这些换成整的,再找驿站的快马,赶紧把钱给家里寄去!越快越好!”
“哎!好嘞!” 白展堂立刻应声,麻利地收拾起柜台上的钱物。
“小贝!去后院把大嘴刚蒸好的那笼馒头包几个,让他们路上垫垫肚子!”
“嗯!” 莫小贝用力点头,飞快地跑向厨房。
“小郭!你伤没好利索,别跟着瞎忙活!回屋歇着去!”
“知道了掌柜的!” 郭芙蓉应着,看着白展堂拉着还在抹眼泪、却脚步急切了许多的李大嘴匆匆出门,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大堂里重新忙碌起来,充满了为帮助同伴而奔走的急切和温情。
只有庄仕洋(吕轻侯),依旧站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原地。
他手中的算盘珠早已停止拨动。那双空洞了许久的眼睛,此刻却睁得极大,瞳孔深处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剧烈的惊涛骇浪!
他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佟湘玉那抠门到骨子里的妇人,毫不犹豫掏出了压箱底的私房钱……
白展堂那个油滑怕事、偷奸耍滑的跑堂,竟当掉了贴身多年的心爱之物……
郭芙蓉那莽撞无脑的女侠,拿出了省吃俭用的全部积蓄……
甚至莫小贝那个顽劣的小鬼,也献出了她的糖果和零花钱……
而李大嘴……那个在他眼中愚笨如猪的厨子,此刻哭得像个孩子,却是因为……感动?
*损己利人?!*
这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庄仕洋的认知上!
*一群蠢货!一群彻头彻尾的蠢货!*
在庄府,他见过太多锦上添花,却从未见过雪中送炭。大难临头各自飞,才是刻在骨子里的生存法则!为了自保,父子反目、夫妻成仇都屡见不鲜!而眼前这些人……他们明明自己也不宽裕,佟湘玉还在为客栈的亏损焦头烂额,白展堂的钱袋比脸还干净,郭芙蓉那点私房钱恐怕攒了很久……可他们,竟然就这样毫不犹豫地、争先恐后地……把自己赖以生存的东西掏出来,送给一个……在他们看来是“自己人”的厨子?
没有算计得失,没有权衡利弊,没有讨价还价,甚至……没有要求任何回报!
仅仅因为……李大嘴是“同福客栈的人”?
这种毫无逻辑、毫无理性、纯粹基于“情义”和“自己人”概念的举动,在庄仕洋看来,简直是愚不可及!是自取灭亡!是违背生存本能的愚蠢!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看着李大嘴那嚎啕大哭中带着巨大感激和依赖的脸……
看着佟湘玉强忍心疼却指挥若定的背影……
看着白展堂拉着李大嘴匆匆离去的急切……
看着郭芙蓉脸上那纯粹释然的笑容……
看着莫小贝小心翼翼包起馒头的样子……
他心中那堵由冰冷算计和深宅规则筑起的高墙,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温暖而磅礴的力量,狠狠撼动着!那力量并非武力,却比郭芙蓉的“排山倒海”更加令他……心神剧震!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酸涩感,毫无征兆地冲上他的鼻腔,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他猛地低下头,死死盯着账本上那冰冷的赤字,手指用力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愚蠢……愚蠢至极!*
*可为什么……这愚蠢……竟会让人……如此……*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此刻内心的翻江倒海。是鄙夷?是震撼?还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承认的、隐秘的……羡慕?
庄仕洋(吕轻侯)僵硬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格格不入的雕塑。同福客栈里那为了帮助同伴而奔忙的、吵吵嚷嚷却又无比紧密的暖流,将他无情地冲刷着。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在这粗粝吵闹的市井烟火之下,流淌着一种他完全陌生、无法理解、却又带着致命吸引力的力量。
那名为“情义”的种子,裹挟着“蠢货”们损己利人的“愚蠢”光芒,正以一种蛮横的姿态,狠狠凿击着他内心废墟深处,那最后一块顽固的坚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