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嘴家乡遭灾的消息，如同投入同福客栈这潭逐渐平静下来的水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未散。那场争先恐后的“损己利人”的捐助，那粗糙却滚烫的“情义”，像一根无形的棍子，狠狠搅动着庄仕洋（吕轻侯）那潭死水般的心湖。他依旧沉默，依旧游离，但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偶尔会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而复杂的微光。他像一个懵懂的孩童，被迫看着一群大人做着完全违背他认知逻辑的“蠢事”，内心充满了巨大的不解和……一丝隐秘的悸动。
然而，生活并未因李大嘴的困境而停滞。七侠镇的烟火气依旧喧嚣，同福客栈的日常也在磕磕绊绊中继续。李大嘴强打起精神，将担忧和感激化作更卖力的劳作，灶膛的火光映着他通红的眼眶。佟湘玉的算盘声依旧带着肉疼，但拨弄起来似乎多了几分沉甸甸的责任感。白展堂跑堂的脚步更勤快了，郭芙蓉吊着胳膊在后院溜达的时间也长了，莫小贝也懂事了不少，不再缠着佟湘玉要糖葫芦。
庄仕洋则被佟湘玉指派去镇上采买一些修补门窗剩下的零碎物件——几枚特制的木楔，一小罐桐油。这活计轻松，也让他暂时远离了客栈里那让他无所适从的、名为“温情”的粘稠空气。
他独自走在七侠镇略显拥挤的街道上，深秋的风带着寒意，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破的儒衫，鼻梁上架着那副象征着“吕轻侯”身份的破旧眼镜，瘦削的身影在人群中显得有些单薄和格格不入。他低着头，下意识地避开人流，步履匆匆，只想尽快买完东西，回到那个虽然吵闹、但至少能让他像个影子般存在的角落。
然而，麻烦总是不期而至。
就在他买完桐油，抱着东西准备穿过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抄近路回客栈时，三个流里流气的身影堵住了巷口。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敞着怀露出胸口刺青的壮汉，正是镇上出了名的泼皮无赖——赵三和他的两个跟班。
“哟呵！这不是同福客栈的吕大秀才吗？” 赵三抱着胳膊，斜睨着庄仕洋，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怎么？佟掌柜舍得放你这宝贝账房出来溜达了？不怕风大闪了你那细胳膊细腿？”
庄仕洋心中一凛，脚步顿住。他认得这几人，平日里就在镇上欺行霸市，敲诈勒索小商小贩是常事。他不想惹麻烦，尤其是现在这种心神不宁的时候。他低下头，试图绕过去：“让让，借过。”
“哎！别急着走啊！” 一个跟班嬉皮笑脸地伸脚拦在他面前，“秀才公，哥几个最近手头紧，听说你算盘珠子扒拉得贼溜，肯定攒了不少私房钱吧？借点花花？”
另一个跟班也凑上来，伸手就要去拍庄仕洋怀里的桐油罐子：“就是就是！这点桐油值几个钱？不如孝敬哥几个，回头我们帮你给客栈门窗刷油，保管刷得比你这书呆子强！”
桐油罐子被拍得晃荡，差点脱手。庄仕洋下意识地抱紧，脸色沉了下来。他不想生事，但骨子里属于庄仕洋的骄傲和这具身体残留的“吕轻侯”的酸腐气，在屈辱的刺激下混合发酵。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尔等竟敢当街勒索，强取豪夺！还有没有王法？！” 他挺直了瘦削的脊梁，试图用“吕秀才”的方式，引经据典，义正言辞地呵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镜片后的眼神努力想表现出愤怒和威严。
然而，这番“之乎者也”的呵斥，在赵三这种泼皮听来，简直比唱戏还好笑。
“噗嗤！” 赵三和两个跟班同时爆发出夸张的大笑。
“王法？哈哈哈！吕秀才，你读书读傻了吧？在这七侠镇，哥几个就是王法！” 赵三狞笑着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庄仕洋洗得发白的衣领，用力一拽！力量悬殊，庄仕洋一个踉跄，怀里的木楔和桐油罐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桐油洒了一地。
“给脸不要脸！兄弟们，给这酸秀才松松筋骨！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王法’！” 赵三恶狠狠地一挥手。
两个跟班狞笑着围了上来，摩拳擦掌。拳头带着风声，眼看就要落在庄仕洋瘦弱的身体上！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庄仕洋！他想起了郭芙蓉那一巴掌的剧痛，想起了姬无命那令人窒息的杀意！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那点引经据典的“智慧”和残留的骄傲，脆弱得不堪一击！他下意识地闭上眼，身体僵硬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痛楚和更深的屈辱。
然而，预想中的拳头并未落下。
只听见巷口传来一声清脆又充满怒气的娇叱，如同平地炸响一个惊雷：
“住手——！！！”
声音未落，一道鹅黄色的身影如同旋风般冲入狭窄的小巷！速度之快，带起的劲风甚至吹起了地上的落叶！
是郭芙蓉！
她显然刚从药铺换药回来，右臂还吊着绷带，脸色因奔跑而微微泛红。但此刻，她那双英气的眸子里燃烧着熊熊怒火，死死盯着揪住庄仕洋衣领的赵三，以及那两个举着拳头的跟班！
“赵三！你皮又痒痒了是吧？！敢动我们同福客栈的人？！” 郭芙蓉的声音又脆又亮，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蛮横和……护犊子般的霸道！她甚至没问前因后果，没看庄仕洋一眼，只认准了一件事——赵三他们，在欺负“同福客栈的人”！
赵三显然认得郭芙蓉，更知道她那不好惹的“排山倒海”（虽然现在吊着胳膊）。他脸色一变，揪着庄仕洋衣领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些，但嘴上还不肯认怂：“郭……郭芙蓉？少管闲事！这酸秀才走路不长眼，撞翻了老子的东西，还出言不逊！老子教训教训他，怎么了？”
“放你娘的屁！” 郭芙蓉柳眉倒竖，直接爆了粗口，“你们几个什么德行，七侠镇谁不知道？！欺负到我们同福客栈头上来了？问过我郭芙蓉的拳头了吗？！” 她吊着右臂，却示威般地扬起了左拳！虽然无法使出“排山倒海”，但那气势，那眼神，依旧充满了不容小觑的威慑力！
“你……你少吓唬人！你现在就一只手！” 一个跟班色厉内荏地喊道，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一只手怎么了？！” 郭芙蓉踏前一步，眼神凌厉如刀，扫过三个泼皮，“收拾你们几个臭鱼烂虾，老娘一只手就够了！要不要试试？！” 她声音拔高，带着一种混不吝的、豁出去的狠劲，“敢动他一根汗毛，老娘今天就把你们几个的狗腿打断！让你们爬着去找老邢报到！”
她的威胁简单、粗暴、毫无技巧，却带着一股子“说到做到”的狠戾气势。尤其是提到“老邢”（邢捕长），让赵三等人脸色更加难看。他们不怕单挑，但郭芙蓉背后站着同福客栈，站着那个虽然糊涂但好歹是官差的老邢……
赵三看着郭芙蓉那燃烧着怒火、仿佛随时要扑上来的眼神，又瞥了一眼地上洒落的桐油和散落的木楔，再看看郭芙蓉身后那个脸色煞白、惊魂未定的“吕秀才”，衡量了一下利弊。跟一个护犊子护到发疯、还挂着官府关系的女疯子硬拼，显然不明智。
“哼！算你小子走运！” 赵三悻悻地松开庄仕洋的衣领，对着郭芙蓉撂下一句狠话，“郭芙蓉，你给老子等着！这事儿没完！” 说完，对着两个跟班一挥手，“我们走！”
三个泼皮骂骂咧咧、心有不甘地退出了小巷，很快消失在街角。
小巷里瞬间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风吹落叶的沙沙声，以及……庄仕洋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
他靠着冰凉的墙壁，身体微微颤抖。刚才的恐惧尚未完全退去，衣领被揪过的地方还残留着拉扯的疼痛和屈辱感。他低着头，看着地上洒落的桐油和散乱的木楔，一种熟悉的、冰冷的自我厌弃感正在升起——他果然还是个废物，连几个泼皮都应付不了……
就在这时，一个阴影笼罩了他。
郭芙蓉走到他面前，挡住了巷口斜射进来的阳光。她微微喘着气，吊着绷带的右臂垂在身侧，左拳还紧紧握着，脸上因愤怒而泛起的红晕尚未完全消退。她皱着眉，上下打量了庄仕洋一番，眼神里没有半分同情或关切，只有一种毫不掩饰的、带着嫌弃的审视。
“喂！书呆子！” 她开口，声音依旧带着刚才呵斥泼皮时的余威，又脆又亮，像鞭子一样抽在寂静的空气里。
庄仕洋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抬起头，对上了郭芙蓉那双英气逼人、此刻却写满了“你真麻烦”的眼睛。
“你走路不长眼睛啊？！还是读书读傻了？！” 郭芙蓉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语气极其不耐，“看到赵三那几个王八蛋不知道绕着走？非往枪口上撞？嫌命长啊？！”
她指着地上洒落的桐油和木楔，一脸恨铁不成钢：“看看！掌柜的让你买点东西都能搞成这样！桐油不要钱啊？木楔不要钱啊？回去掌柜的又该念叨了！真是的！尽添乱！”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小刀子一样，毫不留情地戳在庄仕洋的痛处和自尊上。若是以前，他必定会引经据典地反唇相讥，或者用冰冷的算计记下这笔账。但此刻，经历了姬无命的恐惧、目睹了“损己利人”的震撼、刚刚又在绝对武力面前无力自保的他，面对郭芙蓉这毫不留情的斥责，心中涌起的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看着郭芙蓉那张因愤怒而显得格外生动的脸，看着她吊着绷带却依旧气势汹汹的样子，听着她那些毫不客气的指责……这一切都无比清晰地指向一个事实：这个莽妇，刚刚在没有任何询问、没有任何利益权衡的情况下，仅仅因为他顶着“同福客栈”的名头，就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用她那只还能动的手和混不吝的气势，吓退了三个凶神恶煞的泼皮！
她的斥责如此刺耳，她的嫌弃如此明显。
可她的守护……却又如此……直接、纯粹、毫不讲道理！
郭芙蓉数落完，似乎觉得跟这个“呆子”多说无益。她撇了撇嘴，用一种“算我倒霉”的语气，极其不耐烦地、却又极其自然地弯下腰，用那只完好的左手，动作粗鲁地将散落在地上的木楔一一捡起，又试图去扶起那个倒在地上、桐油几乎流尽的罐子。
“还愣着干什么？！等着我伺候你啊？！” 她头也不抬，没好气地吼道，“赶紧把东西收拾好！磨磨唧唧的！下次机灵点！再让人堵了，别指望我次次都来得这么巧！”
说完，她将捡起的木楔一股脑塞进还有些发愣的庄仕洋怀里，又嫌弃地看了一眼那空了大半的桐油罐子，最终还是用脚尖把它拨拉到庄仕洋脚边。
然后，她不再看庄仕洋一眼，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麻烦的任务，转身就走。那鹅黄色的背影在深秋的阳光下，依旧带着风风火火的劲头，吊着的右臂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小巷里，只剩下庄仕洋一人。
他抱着冰冷的木楔，低头看着脚边那个空了大半、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桐油罐子。郭芙蓉最后那句话还在耳边回荡：“下次机灵点！……别指望我次次都来得这么巧！”
语气粗鲁，行为也毫无温柔可言。
可就是这粗暴的守护、这毫不客气的斥责、这理所当然的“下次机灵点”的叮嘱……
像一道滚烫的洪流，混杂着冰冷的屈辱、巨大的困惑和一种从未有过的、难以言喻的悸动，狠狠冲刷着庄仕洋（吕轻侯）内心那片废墟上刚刚松动的心防。
他站在那里，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阳光重新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脸上的苍白和眼中的剧烈动荡。
*为什么……？*
*她明明那么讨厌我……明明骂我“书呆子”、“添乱”……*
*为什么……还要护着我？*
*仅仅因为……我是“同福客栈的人”？*
这个认知，带着郭芙蓉那粗鲁却无比真实的温度，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茫然无措的灵魂深处。那层由深宅规则浇筑的最后坚冰，在这“一根筋”的、不讲道理的守护光芒下，发出了清晰的、即将彻底碎裂的哀鸣。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