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如同无孔不入的幽灵,穿透了同福客栈那勉强修补好的门窗缝隙。白日里为李大嘴家乡遭灾奔走的急切和温情,似乎耗尽了客栈本就微薄的暖意。入夜后,那碗被李大嘴强行塞下的、油汪汪的红烧肉,此刻却在庄仕洋(吕轻侯)冰冷的胃里翻腾起来,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腻味和沉重。
他蜷缩在通铺客栈那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身上裹着那床带着霉味和汗渍的旧棉被。白日里巷口遭遇泼皮的恐惧和屈辱,郭芙蓉那“一根筋”守护带来的剧烈冲击,以及更早之前姬无命风暴和“损己利人”义举留下的余震……种种情绪如同冰冷的毒蛇,啃噬着他疲惫不堪的神经。而李大嘴那块过于油腻的红烧肉,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起初是胃里刀绞般的翻江倒海,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他冲出去呕吐,回来时却带回了深秋夜风的刺骨寒意。很快,那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钻进骨髓深处,让他牙齿格格打颤,裹紧两层棉被依旧觉得血液都要冻僵。身体深处涌起一股难以抗拒的虚弱感,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高烧,如同蛰伏已久的猛兽,在内外交困之下,再次凶猛地扑了上来!
意识在冰与火的炼狱中沉浮。刺骨的寒冷与焚身的燥热交替肆虐,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客栈里其他客人的鼾声、梦呓,都成了折磨神经的钝器。他像一片在惊涛骇浪中颠簸的孤舟,随时可能被彻底吞噬。
在混沌与高热交织的深渊边缘,破碎的记忆如同失控的走马灯,疯狂闪现:
*庄府。紫檀木拔步床。锦被华服。*
*周姨娘那张涂着艳丽胭脂、却冰冷如毒蛇的脸。她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嘴角噙着诡异的笑:“老爷,该喝药了……” 那声音甜腻,却带着致命的寒意。*
*他(庄仕洋)躺在奢华的床榻上,浑身冰冷,腹中剧痛如绞。他想怒斥,想推开那碗毒药,却发不出声音,动不了手指。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美丽又恶毒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为什么……贱婢……” 怨毒的诅咒在灵魂深处无声嘶吼。*
*黑暗。无边的黑暗与怨恨。*
场景陡然切换!
*同福客栈。油腻的地面。破碎的门板。*
*姬无命那双赤红、癫狂、充满贪婪与杀意的眼睛,死死锁定着他!*
*“吕轻侯……钱……秘籍……我的!” 嘶哑的咆哮如同地狱丧钟!*
*巨大的恐惧扼住咽喉!他动弹不得!无处可逃!*
*“排山倒海——!!!” 郭芙蓉那声撕心裂肺的怒吼!*
*石破天惊的巨响!姬无命如同破麻袋般被轰飞!*
*郭芙蓉力竭昏迷前,看向莫小贝那双瞬间柔和、带着无悔释然的眼睛……*
*“大嘴!你家的事就是额们大家的事!” 佟湘玉斩钉截铁的声音。*
*柜台上堆起的碎银、铜板、玉坠、私房钱、麦芽糖……*
*李大嘴那嚎啕大哭中带着巨大感激和依赖的脸……*
*狭小的巷子。赵三狞笑的脸。揪住衣领的粗粝大手!*
*“酸秀才!借点钱花花!”*
*无边的恐惧和无力感再次袭来!*
*“敢动我们同福客栈的人?!问过我郭芙蓉的拳头了吗?!” 鹅黄色的身影如同旋风!*
*那混不吝的、不讲道理的守护!那粗鲁的斥责:“书呆子!下次机灵点!”*
混乱!极致的混乱!
深宅的冰冷怨毒、姬无命的致命恐惧、郭芙蓉颠覆认知的守护之拳、同福众人“损己利人”的义举、巷口被泼皮欺凌的屈辱、郭芙蓉再次挺身而出的霸道守护……这些截然相反、却又都带着巨大冲击力的画面和情绪,如同被打碎的万花筒,在庄仕洋高热混沌的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撕扯!
属于“庄仕洋”的怨毒、算计、对力量的恐惧和对温情的鄙夷!
属于“吕轻侯”身体的记忆碎片:对客栈的熟悉感、对郭芙蓉那朦胧的情愫残留、对佟湘玉唠叨的无奈……
两种灵魂,两段人生,在这病痛的熔炉里剧烈冲突!
“呃……嗬……” 他在滚烫的被褥里痛苦地呻吟,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冷汗与热汗交织,濡湿了头发和枕头。混乱的呓语断断续续地从干裂的唇间溢出:
“……贱婢……毒……”
“……别过来……钱……给你……”
“……为什么……打……”
“……大嘴……银子……”
“……郭姑娘……别……”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于混乱深渊之际,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一股清冷的夜风裹挟着客栈特有的油烟和淡淡药味(隔壁李大嘴似乎在给郭芙蓉煎药)涌入。一个丰腴的身影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粗瓷碗,步履略显沉重地走了进来。是佟湘玉。
她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眼下是明显的青黑,显然也被客栈接二连三的麻烦和损失折腾得不轻。她皱着眉头看着床上烧得满脸通红、呓语不断、狼狈不堪的庄仕洋,嘴里习惯性地开始碎碎念,声音沙哑而无奈:
“额滴神啊……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个两个都不省心!小郭的胳膊还没好利索,大嘴家里又……现在你这书呆子也倒下了!药钱!诊金!误工钱!额这客栈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一个铜板,两个铜板……” 她念叨着,走到床边,动作却并不迟疑。她将滚烫的药碗放在床头小几上,伸手极其自然又带着点粗鲁地探向庄仕洋滚烫的额头。
“嚯!烫手!” 佟湘玉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眉头拧得更紧了,“烧得跟火炭似的!李大嘴那憨货!肯定是他那碗油死人的红烧肉惹的祸!都说了秀才肠胃弱,不能吃那么油!这败家玩意儿!回头扣他工钱!”
她一边抱怨着,一边却俯下身。没有半分温柔,甚至带着点不耐烦的力道,一手托起庄仕洋滚烫无力的后颈,另一只手端起那碗黑漆漆、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药汁,就往他干裂的唇边凑。
“张嘴!喝药!赶紧的!凉了就没用了!浪费额的好药材!” 她的命令硬邦邦的,带着不容置疑。
辛辣滚烫的苦药猛地灌入口腔,呛得庄仕洋剧烈咳嗽起来,药汁顺着嘴角流下。佟湘玉更加烦躁了:“笨死咧!喝个药都不会!跟小贝似的!” 嘴上骂着,托着他后颈的手却下意识地用力,帮他稳住身体,喂药的动作也放缓了些,不再那么急躁。
一碗又苦又烫的药汁,在佟湘玉半是嫌弃半是强硬的“服侍”下,终于灌进了庄仕洋的肚子里。热流滚过食道,带来短暂的暖意,却也让他胃里更加难受,意识更加昏沉。
“行了!喝完就老实躺着!捂紧被子!发汗!” 佟湘玉像丢掉烫手山芋一样松开他,把空碗拿开。她站在床边,叉着腰,看着庄仕洋烧得迷迷糊糊、依旧在痛苦呓语的样子,眉头紧锁,嘴里还在小声嘟囔:“真是上辈子欠你们的……一个个都是讨债鬼……”
她念叨着,却没有立刻离开。庄仕洋在昏沉中,感觉到一只略显粗糙、带着凉意的手,带着一种极其不耐烦、却又极其认真的力道,将他因挣扎而踢开的被子重新拉起来,严严实实地掖好他的肩膀和脖颈,甚至有些笨拙地把他试图伸出来透气的手塞回被子里。那掖被角的动作,带着一种与言语抱怨截然相反的、不容置疑的“照顾”。
“捂紧!再敢踢被子,冻死了都没人管!还得额花钱埋!” 她恶狠狠地威胁了一句,这才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佟湘玉转身的刹那,庄仕洋因药力作用而短暂挣扎的混乱意识,仿佛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刺穿!高热带来的幻觉迷雾被短暂拨开,他极其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里,摇曳的油灯光晕下,佟湘玉那略显丰腴的侧影正走向门口。她似乎极其疲惫,肩膀微微垮着,一边走一边无意识地揉着自己酸痛的腰背。就在她伸手去拉门闩时,她顿了一下,极其轻微地、几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轻得如同羽毛落地,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无法言喻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命般的挂念?
“唉……这一个两个的……可别真烧傻了……账本还指望他呢……” 极其细微的自语,飘散在寂静的房间里。
门被轻轻带上了。
房间里重新陷入昏暗和寂静。只有庄仕洋粗重滚烫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更显凄厉的寒风。
然而,就在这寂静之中,在庄仕洋那被高烧和混乱蹂躏的意识深处,佟湘玉临走前那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和自语,却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
*“可别真烧傻了……账本还指望他呢……”*
这句话,如此直白,如此市侩,如此“佟湘玉”!没有半分温情脉脉的掩饰,赤裸裸地指向“账本”,指向他的“用处”!
可就是这赤裸裸的、基于“用处”的挂念,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穿了庄仕洋(吕轻侯)内心那片被怨恨、恐惧、屈辱、困惑反复冲刷后、已然脆弱不堪的心防!
它瞬间击碎了所有混乱的幻觉!
在庄府,他病倒时,侍妾丫鬟们的嘘寒问暖、精心伺候背后,是冰冷的算计和恐惧——恐惧伺候不周被责罚,算计着能否借机争宠或下毒。那些“关怀”华丽而虚伪,包裹着致命的毒药。
而佟湘玉……
她嘴里没有一句好话,字字句句不离铜板和扣钱。
她动作粗鲁,表情嫌弃,仿佛他是一件亟待处理的麻烦。
她抱怨药钱,抱怨误工,抱怨他是“讨债鬼”。
她甚至毫不掩饰地说,怕他“烧傻了”,是因为“账本还指望他”!
如此市侩!如此功利!如此……真实!毫无伪饰!
可就是这样一个市侩抠门、言语刻薄的妇人,却在他病倒时,实实在在地做了那些事——熬药、喂药、掖被子、甚至……在他意识模糊时,流露出那一声带着疲惫和认命般挂念的叹息。
*为什么?!*
巨大的问号,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混沌的意识上!
*她明明那么嫌弃……明明那么心疼钱……明明只在乎“账本”……*
*为什么……还要做这些?为什么……还会叹息?*
这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种“关怀”。没有算计,没有目的,没有虚伪的温情。只有一种粗糙的、基于“你是同福客栈账房”这个身份而产生的、近乎责任感的……“照顾”?
一种混杂着冰冷现实(指望他算账)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笨拙“在意”的复杂情感?
“呃……” 庄仕洋在滚烫的被褥里,发出一声痛苦而短促的呻吟。这声呻吟不再仅仅是因为病痛,更是一种灵魂被剧烈冲击后发出的哀鸣。
他蜷缩着,身体因为高烧和内心的巨大震荡而剧烈颤抖。混乱的记忆碎片暂时退去,只剩下佟湘玉那张疲惫的、写满抱怨却又在油灯下为他掖被角的脸,以及那声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叹息。
*账本……指望他……*
这赤裸裸的“利用”,此刻却像一道微弱却固执的光,刺破了笼罩他灵魂的重重迷雾。一股前所未有的、复杂难言的情绪——混杂着被“需要”的微弱悸动、对这份“需要”如此直白市侩的荒谬感、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巨大的酸涩——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他最后的防线!
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汹涌而出,混着高烧的汗水,迅速濡湿了鬓角和枕头。
这不是庄仕洋的眼泪。这是一个迷失的灵魂,在病痛与市井温情的夹击下,在算计崩塌与真实“需要”的冲击中,发出的第一次……无声的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