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贝那句“坏员外”的童言,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在庄仕洋(吕轻侯)刚刚探出废墟的脆弱触角上。难堪、恐慌和自我厌弃的冰冷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像个被当场抓获的小偷,狼狈地将脸埋在冰冷的账本里,试图隔绝外界所有探究的目光。那句艰难出口的“哪里不会……可以问我”,更像是一种被逼到墙角后的、绝望的反击和自我证明的尝试,而非真心实意的帮助。
然而,孩童的注意力如同夏日的蜻蜓,来得快去得也快。莫小贝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便又沉浸在与《三字经》的搏斗中,似乎并未将他的“示好”放在心上。佟湘玉的呵斥和白展堂探究的目光也很快被新的客栈琐事冲淡。只有庄仕洋自己,被那句“坏员外”钉在耻辱柱上,内心翻涌着冰冷的绝望与一丝扭曲的不甘。
他像一个受伤的困兽,舔舐着伤口,蜷缩在柜台后的阴影里,用算盘珠子的冰冷碰撞声麻痹自己。同福客栈的日常喧嚣再次成为背景噪音:佟湘玉的算盘声、李大嘴的锅铲声、白展堂的吆喝声、郭芙蓉在后院不甘心的嘟囔……这些曾经让他鄙夷烦躁的声音,此刻却像一层无形的隔膜,将他与那个他试图理解却始终格格不入的世界隔绝开来。
*我果然……还是那个……阴险恶毒的……庄仕洋……*
*什么改变……什么指望……都是痴心妄想!*
这个念头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残存的意志。他只想当个影子,当个算账的工具,直到……直到他找到离开这个该死地方的机会。
就在他沉浸于冰冷的自我厌弃时,客栈大堂的气氛却陡然变得压抑而愤怒。
李大嘴魁梧的身影堵在门口,脸色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起,正对着一个穿着绸缎马褂、留着两撇鼠须、眼神闪烁的矮胖男人怒目而视。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麻袋,里面似乎装着粮食,声音因愤怒而发颤:“王老板!你……你欺人太甚!这米!这米根本不对!”
被称为王老板的矮胖男人(王有财)脸上堆着生意人的假笑,眼神却透着精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李大厨,这话从何说起啊?咱们合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王有财做生意,向来童叟无欺!这米可是上好的江南新米,早上才从船上卸下来的!”
“你放屁!” 李大嘴气得口不择言,一把扯开麻袋口,抓出一把米,用力举到王有财面前,“你自己看看!这米粒发黄!闻着还有股霉味儿!跟昨天你送来的样品根本不一样!你掺陈米!还掺了沙子!想糊弄俺李大嘴?!”
麻袋里的米粒确实色泽暗淡,夹杂着不少细碎的沙砾和糠皮,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
“哎哟哟!李大厨,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 王有财夸张地叫屈,脸上的笑容却冷了下来,“这米从船上下来,一路颠簸,有点糠皮沙土不是很正常?发黄?那是光照!霉味?那是仓库的味道!你一个大厨,不好好掂勺,倒学起人家挑三拣四来了?爱要不要!这米你不要,有的是人要!定金不退!”
“你……你!” 李大嘴气得浑身发抖,他嘴笨,论耍嘴皮子哪里是王有财这种奸商的对手,只能死死攥着麻袋,恨不得一拳砸在对方油滑的脸上。
佟湘玉闻声从柜台后冲了过来,扒开李大嘴手里的米一看,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抠门,但更恨被人当傻子骗!“王有财!你这米确实不对!跟样品差远了!这价钱,这货色,不行!要么换货,要么退定金!”
“佟掌柜!” 王有财皮笑肉不笑,“货已出门,概不退换!这可是行规!白纸黑字的契约写着呢!你们同福客栈要是不认账,咱们就去找老邢评评理!看看是老邢信我这个做了几十年生意的老实人,还是信你们这伙儿……呵呵……” 他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客栈众人,眼神里的轻蔑毫不掩饰。显然,他吃准了同福客栈最近损失惨重、经不起折腾,也吃准了老邢糊涂好糊弄。
佟湘玉气得脸色发白,指着王有财的手指都在抖:“你……你无耻!”
白展堂也围了过来,脸色难看,但对方抬出了契约和老邢,他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郭芙蓉在后院听到动静也跑了过来,吊着胳膊,怒视王有财:“奸商!信不信我……”
“你什么你?” 王有财嗤笑一声,毫不畏惧地打断郭芙蓉,“郭姑娘,你胳膊还没好利索吧?还想动手?小心我告你一个持械伤人!老邢来了,看抓谁!”
场面僵持不下。李大嘴憋屈得眼睛发红,佟湘玉气得胸口起伏,白展堂眉头紧锁,郭芙蓉咬牙切齿却投鼠忌器。客栈里弥漫着愤怒、憋屈却又无可奈何的压抑气息。王有财则得意地抱着胳膊,一副吃定了他们的模样。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局中,一个嘶哑、低沉、带着大病初愈虚弱感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清晰地响起:
“王老板……当真……‘童叟无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声音来源——柜台后那个一直沉默如同背景板的庄仕洋(吕轻侯)。
他不知何时抬起了头,脸色依旧苍白,镜片后的眼神却不再是空洞或茫然,而是凝聚起一种冰冷的、锐利的、如同在庄府后宅审视账目时发现猫腻的……算计光芒!只是这一次,那算计的目标,不再是对内,而是对外!
王有财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一愣,看向庄仕洋,认出是那个出了名窝囊的酸秀才,脸上顿时露出不屑:“怎么?吕秀才也懂米粮?还是想学着佟掌柜跟我讲道理?”
庄仕洋没有理会他的嘲讽,缓缓站起身。动作因虚弱而有些摇晃,但脊梁却挺得笔直。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他没有看愤怒的同伴,也没有看得意的王有财,而是径直走向李大嘴手中的麻袋。
他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但极其精准地从麻袋里抓出一小把米。他没有像李大嘴那样愤怒地展示,而是将米粒摊在掌心,凑到眼前,如同审视最精密的账目,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粒米。
“江南新米?” 庄仕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冰冷的质疑,“新米粒粒饱满,色泽莹白如玉,米香清甜……王老板这米,色泽暗沉,多有黄粒,米香寡淡,甚至……” 他将几粒米凑近鼻尖,深深嗅了一下,眉头紧锁,“……隐有陈腐之气。”
王有财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强辩道:“胡说八道!那是仓库……”
“仓库?” 庄仕洋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冰冷、近乎残忍的弧度,那是属于庄仕洋的、洞悉一切后的嘲弄,“好,就算仓库有陈味。那这沙子呢?” 他用指尖捻起几粒明显的沙砾,“江南新米,精筛细选,何来如此多的沙砾?莫非王老板的仓库建在沙滩之上?”
“运输颠簸!难免有些杂质!” 王有财额头开始冒汗。
“杂质?” 庄仕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吕秀才”式的、引经据典的压迫感,却不再迂腐,反而字字如刀!“《礼记·王制》有云:‘五谷不时,果实未孰,不粥于市!’ 贩售劣米,掺沙使假,已违古训!更遑论……”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死死钉在王有财脸上,“王老板方才说,这米是‘早上刚从船上卸下’?”
“是……是啊!” 王有财被他看得有些发毛。
“哦?” 庄仕洋脸上那冰冷的笑容更深了,他从掌心的米粒中,极其精准地拈起几粒细小的、不起眼的黑色颗粒,“那请问王老板,这米中混入的……分明是关中旱地才常见的‘黑芒草’种子……又是从何而来?难道江南的船,还能在七侠镇的旱地里靠岸不成?!”
轰——!
如同惊雷炸响!
王有财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他张口结舌:“我……这……那是……”
李大嘴、佟湘玉、白展堂、郭芙蓉,全都震惊地看着庄仕洋!看着他手中那几粒致命的“黑芒草”种子!看着他脸上那冰冷而自信的、仿佛掌控一切的表情!这……这还是那个只会之乎者也、遇事就躲的酸秀才吗?!
庄仕洋根本不给王有财狡辩的机会,步步紧逼,声音如同冰冷的判决:“王老板!你这米,分明是陈年旧米,掺了沙砾糠皮,又混入了本地旱地的杂草种子!以次充好,欺诈顾客!证据确凿!还敢狡辩?!”
他猛地转头,看向还在发懵的白展堂,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展堂!去!请邢捕长!顺便把码头管事的刘把头也请来!问问他们,今天早上,到底有没有江南来的新米靠岸!”
“好嘞!” 白展堂如梦初醒,脸上瞬间爆发出兴奋的光芒,应了一声,像只灵活的猴子般窜出了门!
“别!别去!” 王有财彻底慌了神,扑上去想拦住白展堂,却被李大嘴魁梧的身躯死死挡住!
“邢捕长!刘把头!” 王有财面如死灰,他知道,一旦这两人来了,他的谎言将彻底被戳穿!不仅定金保不住,名声扫地,说不定还要吃官司!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吕秀才”,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惧和怨毒。
“吕……吕秀才……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王有财瞬间换上一副谄媚讨好的嘴脸,对着庄仕洋连连作揖,“误会!都是误会!是小人一时糊涂!这米……这米我立刻拉走!定金双倍奉还!双倍!求您高抬贵手!千万别惊动官爷!”
客栈大堂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戏剧性的反转!看着刚才还趾高气扬的奸商王有财,此刻如同丧家之犬般对着他们眼中那个“窝囊废”秀才摇尾乞怜!
佟湘玉张着嘴,手里的算盘都忘了扒拉。
李大嘴瞪大了眼睛,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瘦弱的秀才。
郭芙蓉吊着胳膊,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光彩。
连莫小贝都忘了背书,好奇地探着小脑袋看着这边。
庄仕洋(吕轻侯)站在柜台前,脸色依旧苍白,身体因虚弱和刚才的爆发而微微颤抖。他看着眼前卑躬屈膝的王有财,看着同伴们震惊、难以置信的目光,心中没有半分得意,反而涌起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
他刚才做了什么?
他用庄仕洋在商场上惯用的、洞悉细节、抓住破绽、步步紧逼、直击要害的“毒计”……帮同福客栈解决了麻烦?
他用自己曾经引以为傲、却在这个客栈屡屡碰壁的“算计”……做了件……好事?
这个认知,如同最尖锐的矛,狠狠刺向他心中那个根深蒂固的“坏员外”形象!让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
“滚。” 他嘶哑地吐出一个字,声音疲惫而冰冷,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不再看王有财,也不再看任何人,缓缓坐回柜台后的椅子上,重新拿起冰冷的算盘,手指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王有财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招呼伙计把劣米拉走,并哆哆嗦嗦地留下双倍定金,仓惶逃离了同福客栈,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危机解除。大堂里却陷入了另一种诡异的寂静。
李大嘴看着桌上那多出来的定金,又看看柜台后那个沉默拨弄算盘的瘦弱身影,憨厚的脸上写满了巨大的困惑和……朴素的敬佩?他挠挠头,瓮声瓮气地打破了沉默:“行啊秀才!关键时刻脑子还挺好使!这……这就完事儿了?”
佟湘玉也回过神来,看着桌上那笔“意外之财”,又看看庄仕洋,眼神极其复杂。有解决了麻烦的如释重负,有对这笔钱的肉疼(毕竟原本该得的更多),但更多的,是一种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账房先生”的惊疑不定。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为一句带着浓重困惑和一丝别扭赞许的嘟囔:“额滴神啊……秀才……你……你还有这本事?”
白展堂也回来了,没请到人(王有财跑太快),但听李大嘴眉飞色舞地讲完经过,看向庄仕洋的眼神也充满了惊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这秀才……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郭芙蓉吊着胳膊,走到柜台边,看着庄仕洋低垂的侧脸。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口就是“书呆子”,而是沉默了片刻,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探究和一丝微妙复杂意味的语气,低声道:“喂,秀才……你刚才……挺厉害的嘛。” 顿了顿,她又补充了一句,声音轻了许多,“虽然……还是书呆子气……”
只有莫小贝,眨巴着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目光落在庄仕洋身上,小脸上依旧带着一丝困惑和……不易察觉的……审视?
庄仕洋(吕轻侯)没有回应任何人的目光和话语。他只是机械地拨弄着算盘珠子,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账本上的数字在他眼前模糊晃动。
他用自己最擅长的“毒计”,第一次,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守护?
他证明了“自己也能不一样”?
可为什么……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茫然和巨大的……荒谬?
同福客栈的喧嚣似乎重新回来了,李大嘴开始收拾地上的米粒,佟湘玉扒拉着算盘开始计算这笔“意外之财”的得失,白展堂招呼着新来的客人。但柜台后的那个身影,却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形的漩涡中心,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他那来自深宅大院的冰冷智慧,在这个吵吵嚷嚷的客栈里,似乎……也能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用途?而这用途带来的陌生感,比他所有的失败和屈辱,都更加令他……心神剧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