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
黑色公务车在盘山公路上艰难爬行,雨刮器开到最大档位,仍撕不开混沌的水幕。后座上的刘炀盯着窗外,闪电劈开铅灰色天穹的刹那,映亮山体上道道泥流——像这座城市的伤疤。手机震动,第一条短信来自省委组织部:“明阳防汛响应升至Ⅱ级,请即刻到位。”
第二条短信却让刘炀瞳孔微缩,陌生号码,仅一行字:“广明湖征地见血,李已抹痕。勿蹈覆辙。”落款处画着一只被利箭贯穿的鸟。
“刘书记,进城区了。”司机老何的声音带着忧虑。挡风玻璃外,明阳市在暴雨中沉浮。广告牌上“智慧明阳,未来之城”的标语被风扯下半边,霓虹灯管在积水中嘶嘶闪烁。浑浊的水流裹挟着垃圾涌过街道,几辆抛锚的轿车亮着双闪,像搁浅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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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府大楼,七楼小会议室。窗外的天阴沉得如同泼墨。
市长李盛民指尖摩挲着紫砂壶温润的壶身,壶底“盛民雅玩”四个篆字仿佛浸透了岁月包浆。水开了,他手腕轻抬,沸水冲入茶海,白雾蒸腾,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神。“老周,”他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粘稠的磁力,压过窗外的雨声,“气象台那边,数据……再‘审慎’些。”
分管农业水利的副市长周伟光心头一凛,明白这是要他“调整”即将上报的台风路径和降雨量级。他喉结滚动:“市长,这雨势头不对,万一……”
“没有万一。”李盛民截断他的话,将一盏澄澈的茶汤推到他面前,茶香氤氲,“明阳模式,是几代人的心血。稳定,压倒一切。台风?天灾嘛,扛过去就是政绩。数据难看,吓跑了客商,影响了智慧城市项目落地,你我都担待不起。”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况且,孙老四在广明湖那边…动作大了点,这时候,不能再有负面舆情。”
周伟光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像看着自己沉浮的命运。他默默掏出手机,拨通了气象台台长的电话,声音干涩:“老王啊,那个模型预测……再复核一下,要体现市委市政府对防灾工作的充分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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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明区,广明湖畔。风雨在这里变成了狂暴的鞭子。
泥浆飞溅,挖掘机的钢铁巨臂冷酷地撕扯着土地,几间倔强挺立的瓦房在推土机的撞击下呻吟着垮塌,激起漫天泥水。何翠花,这个脸上刻满风霜的老村长,像一尊泥塑,死死抱住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的树干,任凭雨水冲刷着她花白的头发。
“天杀的!这是我们的命根子啊!”她的嘶喊被风雨撕碎。孙老四,那个满脸横肉、脖子上挂着粗金链子的拆迁队长,叼着烟,眼神像秃鹫。“命根子?政府规划就是天!李市长亲自定的盘子,广明湖新区是明阳的未来!”他朝身后挥了挥手,几个纹身大汉立刻上前去拉扯何翠花。
混乱中,一个瘦弱的身影冲了出来,是村里的会计小赵。他手里挥舞着一卷纸,声音带着哭腔:“补偿款不对!文件上写的是每亩十二万!你们只给八万!”话音未落,孙老四一拳狠狠捣在他小腹上。小赵闷哼一声蜷缩在地,纸张散落,瞬间被泥水浸透。
何翠花目眦欲裂,猛地挣脱钳制,扑向孙老四。手指划过他的脸,留下几道血痕。孙老四抹了把脸,狞笑:“老不死的!”他抬脚踹去。混乱中,何翠花跌倒,额头重重磕在裸露的树根上,鲜血混着雨水蜿蜒而下。绝望像冰冷的湖水淹没了她。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咬破食指,在那份浸透泥水的补偿协议背面,颤巍巍写下三个血字:“冤!告!”
血字在雨水中迅速洇开,红得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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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明阳市智慧城市指挥中心大厅。巨大的电子屏幕上,台风路径图触目惊心。
刘炀湿透的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白衬衫紧贴着他精悍的脊背。他刚下高速便直奔这里,未去市委报到。屏幕上,代表台风的红色漩涡边缘已触碰到代表明阳的坐标点,下方跳动的实时数据不断刷新着雨量和风速。
“刘书记,防汛指挥部设在水利局那边,李市长他们应该……” 常务副市长廖春波试探着提醒。他是李盛民的得力臂膀,圆脸上习惯性挂着笑容。
刘炀抬手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直指屏幕:“指挥部在哪不重要,关键在数据!在决策!”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大厅的嘈杂,“廖副市长,应急仓库物资储备清单、重点堤防责任人到岗情况、低洼易涝区人员转移进度——半小时内,我要看到实时数据接入这个系统!”
廖春波的笑容僵在脸上,肥厚的眼皮跳了跳:“这……流程上需要李市长……”
“流程?”刘炀猛地转身,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流程能让明江水位下降?还是能让老百姓的房子不被淹?立刻执行!责任我担!”他不再看廖春波,直接对指挥中心负责人下令:“启动智慧防汛模块最高权限!所有监控探头、水位传感器、气象雷达数据,全部接入!我要看到这座城市的‘血管’和‘神经’!”
大屏幕上瞬间亮起无数光点,河流水位、水库库容、桥梁承压、地下管网流量……城市在数字世界中纤毫毕现。一条代表明江干流的粗壮红线,水位正急速逼近红色警戒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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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盛民的茶室。气氛凝滞。
秘书悄声汇报刘炀直奔指挥中心并强开最高权限的消息。李盛民斟茶的手稳稳当当,金黄的茶汤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年轻人,有锐气。”他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像是在欣赏一场即将开锣的好戏,“让他看,让他管。防汛,本就是政府的责任嘛。”他慢悠悠品了一口茶,话锋一转,寒意森然,“不过……该让他知道的,要让他知道;不该让他碰的,一根线头,都不能碰。”
他放下茶杯,紫砂轻叩楠木茶台,发出清脆一响。“通知刘德志(广明区委书记),广明湖那边,把屁股擦干净。还有,”他抬眼,目光锐利如鹰,“气象台的数据,必须统一口径。风,不能吹错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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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中心大厅。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
“报告!明江三号码头段水位距警戒线仅0.3米!流速异常加快!”
“报告!城西老城区地下管网D7节点监测到流量激增,疑似堵塞!”
“报告!省气象台最新路径预测更新!台风‘黑鲛’中心可能正面登陆我市!”
坏消息接踵而至。屏幕上,数个代表险情的区域疯狂闪烁红光。刘炀站在巨大的屏幕前,身影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独。雨水在他脚下积成一小片水渍。他凝视着屏幕上那条代表明江的汹涌红线,又仿佛穿透屏幕,看到了那些在风雨飘摇中无助的房屋和惊惶的面孔。
“命令!”他的声音斩钉截铁,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一,立刻开启上游两座中型水库泄洪闸,降低库容!二,城西D7管网片区,立即启动强排预案,疏散周边一楼住户!三,调集全市所有可用的冲锋舟、沙袋,优先驰援三号码头!四,通知李市长和所有在家的市委常委……”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钉,“一个小时后,防汛指挥部就在这里!现场指挥!现场决策!”
命令像无形的电流传遍整个系统。屏幕上,代表泄洪闸的图标由绿变红,缓缓开启;城西区域的应急响应灯亮起;救援力量坐标点开始向三号码头汇聚。
廖春波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想要拨号。刘炀的目光扫过,没有温度,却重若千钧:“廖副市长,执行命令。天塌下来,我顶着。”
窗外,一道前所未有的惨白闪电撕裂长空,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楼顶炸响!指挥中心的灯光剧烈地闪烁了几下,巨大的电子屏幕猛地一暗,所有数据流、监控画面瞬间消失,只余一片绝望的死寂黑暗!
“断电了?!”有人失声惊呼。应急灯惨绿的光线勉强勾勒出众人惊愕的面孔。
黑暗中,刘炀的身影如礁石般矗立。只有他面前的平板电脑屏幕还亮着幽光,上面清晰地显示着一条刚刚更新的、来自市气象台加密内网的台风路径预测图——那象征着台风中心的红色标记,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地向北推移了五十公里,完美地避开了明阳市区。
冰冷的屏幕光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眼中那团骤然升腾的、无声的怒焰。风雨,正狂暴地拍打着整座城市。而真正的风暴,已然在这片死寂的黑暗中,无声地掀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