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像无数根看不见的针,扎进骨头缝里,再狠狠搅动。
五岁的棠星桃缩在胡同最深的角落,后背紧贴着一堆散发出馊味的烂菜叶和不知名的秽物。
单薄的旧棉袄被扯开了大口子,风裹着细碎的雪粒子灌进去,刮在胳膊青紫的淤痕上,激得皮肉一阵阵抽搐。
她努力把自己蜷得更小,更紧,仿佛这样就能从这片刺骨的冰寒和尖锐的恶意里消失。
“扫把星!棠星桃!克死狗,克死猫,谁沾她谁倒灶!”
尖利的童谣像淬了毒的针,一下下钉进她的耳朵。
领头的男孩叉着腰,站在几步开外污水结成的薄冰上,笑得龇牙咧嘴。
他身后几个半大孩子,嬉笑着,把手里的石头、冻硬的土块朝她扔过来。
啪!一块棱角分明的碎石砸在她护着头的手臂上,闷痛让她身体猛地一抖。
另一块擦着她的额角飞过,带起一丝火辣。
她没躲,也躲不开。
只是把头更深地埋进膝盖,用整个身体护住攥在左手心里的东西——那截断掉的、沾满污泥的粉色塑料蝴蝶发卡。
昨天,林小雨把它别在她枯黄头发上时,笑着说:“小桃,我们做好朋友啦!”那甜腻的声音还在耳边,带着水果糖的香气,像一场刚醒的、温暖的梦。
可现在,只有这冰冷肮脏的塑料片,硌着她同样冰冷的手心。
更多的污物飞来。一块冻硬的烂白菜帮子“噗”地糊在她半边脸上,黏腻,冰冷,带着腐烂的酸臭气直冲鼻腔。
她胃里一阵翻搅,喉咙发紧,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带着血腥味的粗重喘息在齿缝间嘶嘶作响。
“都怪她!王奶奶家的鸡全瘟死了!”
“我爸厂里机器坏了,肯定也是她克的!扫把星!”
“滚出我们胡同!滚!”
叫骂声混着寒风灌进耳朵。
她透过手臂和膝盖间那点狭窄的缝隙,死死盯着不远处。
那里,林小雨家的小院门关着,但窗户透出温暖的、橘黄色的光,映得窗玻璃上贴的红色窗花格外鲜艳。
那光像一个虚幻的暖炉,诱惑着她几乎冻僵的灵魂。
小雨呢?她刚才还在窗口…她看见了吗?她不是说…是好朋友吗?为什么…不来帮她?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念头,像冰锥一样刺穿麻木: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
就在这时,一个尖利得能划破耳膜的女声猛地从身后自家那扇歪斜的木板门里炸开:“死丫头!又惹祸!还不滚回来!想害死我们全家吗?!”
是母亲棠母的声音。
这声音比砸过来的石头更硬,比糊在脸上的烂菜帮子更冷,比呼啸的北风更刺骨。
棠星桃的身体瞬间绷紧,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记,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刚才对那扇亮着灯的窗户产生的一丝微弱期盼。
混乱中,有什么硬硬的小东西从她破棉袄的口袋里掉了出来,“叮”一声轻响,滚进了旁边污黑油腻的排水沟里。
是她昨天在垃圾堆边捡到的那枚硬币,磨得发亮,圆圆的,像个小太阳。她偷偷攒着,想等再捡几枚,就能去小卖部给小雨买一块她提过的、裹着彩色糖纸的“大白兔”奶糖。
现在,那点微弱的、带着甜味的希望,消失在散发着恶臭的泥沟里,连个泡都没冒。
“打她!打死这个扫把星!”领头的男孩似乎被棠母的吼声刺激得更兴奋,弯腰捡起一块更大的、带着棱角的石头,手臂高高抡起,瞄准了角落里那个蜷缩的小小身影。
棠星桃看见了那块呼啸而来的石头。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想尖叫,喉咙却像被冻住的铁块堵死,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气音。
她下意识地想抬手挡,手臂却沉重得抬不起来。
时间仿佛被拉长,那石头带着风声,在她死寂的瞳孔里急速放大。
砰!
一声沉闷又带着点脆响的撞击。
剧痛在额头猛地炸开,像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里面爆裂了。
眼前瞬间被一片温热的、黏稠的猩红覆盖,视线开始扭曲、模糊。
耳朵里嗡嗡作响,孩子们的叫骂声、风声,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变得遥远而混沌。
额角的血混着冰冷的泥水,蜿蜒流下,滑过眼皮,滴进嘴里,一股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咸腥。
在彻底失去意识、坠入无边的黑暗前,她涣散的瞳孔似乎捕捉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林小雨穿着那件崭新的、红得像火的棉袄,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巷子口。
她怀里抱着一个崭新的布娃娃,扎着漂亮的蝴蝶结。
她朝这边望了一眼,就那么一眼,眼神像看一条路边的死狗,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事不关己的冷漠。
然后,她抱着娃娃,蹦蹦跳跳地转身,消失在巷子口的光晕里,那抹红色,像最后一点熄灭的炭火。
黑暗彻底吞噬了棠星桃。
只有额头伤口涌出的温热,还在固执地对抗着刺骨的严寒,证明着一点残存的生命力。
而那只攥着断裂发卡的小手,在泥泞里,依旧死死地、僵硬地握着,像抓住最后一根虚幻的稻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