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的伤像一颗埋在皮肉里的火炭，一跳一跳地灼烧着神经。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钝痛，带着铁锈的腥气。
棠星桃蜷在柴房角落的干草堆上，身下冰冷的泥地不断吸走她身上那点可怜的热气。
破棉袄裹在身上，依然挡不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
冻伤的脚趾先是针扎般的痛，现在只剩下麻木的肿胀感，像不属于她的两块木头。
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她的胃袋，空空地绞着。
柴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缝，昏黄的光线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
“小桃？”一个刻意压低、却掩不住甜脆的声音响起。
棠星桃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幼兽，下意识地把自己更深地缩进阴影里，那只攥过发卡的左手不自觉地藏到了身后。
是林小雨。
林小雨穿着簇新的红棉袄，像一团不合时宜的火焰，挤了进来。
她手里攥着一个小纸包，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神秘和施舍的笑容，全然不顾柴房的阴冷和弥漫的霉味。
“给！”她把小纸包不由分说地塞进小桃冰凉的手里。
隔着粗糙的纸，能摸到里面几颗圆滚滚的硬物，散发着一种小桃从未闻过的、甜丝丝的香气。
水果糖。
“嘘，别让我妈看见！”林小雨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眼睛亮晶晶的，“快吃呀！可甜了！”
小桃的手指僵硬地捏着纸包，没动。
额角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昨天巷子口那冷漠的一瞥，像冰锥一样还扎在脑子里。
可那甜丝丝的气味，还有“朋友”这两个字，像带着微弱热气的风，吹进了她冻僵的心湖，冰面裂开一道微不可查的细缝。
“我…我不饿。”小桃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
“哎呀，跟我客气啥！我们是好朋友嘛！”林小雨蹲下来，凑得很近，红棉袄鲜艳得刺眼。
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兴奋：“小桃，帮我个忙呗？就你能帮我！”
好朋友…帮忙…这几个字眼像带着钩子，轻轻拉扯着棠星桃心底那根最脆弱、最渴望的弦。
她抬起眼，怯怯地看着林小雨。
“我…我妈那个银镯子，可宝贝了！”
林小雨指了指手腕，那里空空如也，“我不小心掉进‘秘密基地’那个干了的许愿池里了！就在那个裂缝里！”
她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焦急和恳求，“那裂缝太小了，只有你钻得进去！帮我捡出来好不好？求求你了小桃！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要是被我妈发现我弄丢了，我就死定了！”
“最好的朋友”…这几个字像蜜糖，瞬间融化了小桃心中残存的那点警惕和不安，也暂时麻痹了额角的剧痛。
昨天巷口的冷漠，似乎被这甜腻的恳求冲淡了。
她看着林小雨焦急的眼神，一种被需要的感觉，微弱却真实地升腾起来。
她点了点头，动作轻得几乎看不见。
废弃小院的干涸许愿池像个巨大的、咧开的伤口，布满灰尘和枯叶。
池底中央，果然有一道黑黢黢的、狭窄的石缝。
“就在里面！肯定就在里面！”林小雨指着裂缝，语气急切。
小桃看着那道缝隙，黑得仿佛能吞噬一切。
她犹豫了一下，但林小雨在旁边不停地催促：“快点呀小桃！只有你能钻进去！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呀！”
“朋友”的承诺像一道无形的鞭子。小桃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叶。
她趴下来，不顾地上的尘土和碎石，小心翼翼地朝那道狭窄的裂缝钻去。
粗糙冰冷的石壁瞬间挤压着肩膀和肋骨，尖锐的碎石棱角刮蹭着单薄的棉袄，轻易就刺破皮肤，留下火辣辣的刺痛。
裂缝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某种小动物腐烂的酸臭。
光线被彻底隔绝，眼前一片令人窒息的漆黑。
只能凭感觉摸索。
身体被紧紧卡住，每一次挪动都异常艰难，肺叶被压迫着，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
自己的心跳声、粗重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外面林小雨的催促声变得遥远而模糊：“摸到了吗？快点！”
指尖在冰冷潮湿的池底污泥里摸索。滑腻的苔藓，尖锐的碎瓷片（不知是哪个年代留下的垃圾），还有某种黏糊糊的、令人作呕的不知名物体。
突然，指尖碰到一个硬硬的、环状的冰凉物体。是镯子！
小桃心中一喜，不顾污泥的肮脏和碎片的危险，死死抓住那冰凉的金属环，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艰难地从那令人窒息的石缝里往外退。
当她终于从裂缝里挣脱出来，重新接触到外面冰冷但自由的空气时，已经是满身污泥，脸上、手上被刮出好几道细小的血痕，破棉袄更是脏污不堪。
她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喉咙。她顾不上这些，摊开沾满黑泥的手心，那枚银镯子躺在中央，虽然也沾了泥，但在昏暗的天光下，依然能看出精致的雕花。
“小雨，给…”她喘息着，想把镯子递过去，声音里带着完成任务的微弱喜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就在这一刻，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刺耳、几乎撕裂空气的女高音：“我的镯子！谁拿了我的镯子？！”
是林母的声音！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棠母那熟悉的、带着惊惶和怒气的叫骂：“小雨！死丫头你看见我镯子没？！”
林小雨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刚才的焦急和恳求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看着满身污泥、手里还捏着银镯子的小桃，又看看声音传来的方向，眼神里瞬间充满了恐惧，然后是某种决绝的、为了自保的凶狠。
她猛地后退一步，像是怕沾上什么脏东西，然后伸出手指，带着一种表演般的惊恐和愤怒，直直地戳向小桃的鼻子，声音尖利地划破了小院的死寂：
“是她！是棠星桃偷的！我看见了！她想把镯子藏在这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
小桃还保持着递出镯子的姿势，满手的污泥和那枚冰冷的银镯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无比刺眼。
林小雨那根指向她的手指，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
她脸上的血痕和污泥，此刻成了无可辩驳的“罪证”。
林小雨的声音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是她！是小桃偷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坨子，狠狠砸在她刚刚因为“帮忙”而升起一丝微温的心上，瞬间砸得粉碎。
她张了张嘴，想辩解，喉咙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抽气声。眼前林小雨那张因为恐惧和栽赃而扭曲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变得无比陌生，无比狰狞。
不是的…不是我偷的…是小雨让我…帮你捡的…
可是，没有人会听。
她的样子，就是最好的“罪证”。
那枚失而复得的银镯子，此刻在她沾满污泥的手心里，冰冷得烫手，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烙上了“小偷”的印记。
脚步声和叫骂声迅速逼近。
林母那肥胖的身影出现在小院门口，一眼就看到了小桃手里的镯子和她满身的狼狈。
她的眼睛瞬间瞪圆了，里面燃烧着怒火和鄙夷：“好你个丧门星！小贱种！敢偷老娘的镯子！”
紧接着，棠母也冲了进来，看到眼前的景象——满身污秽、手里捏着银镯子的小桃，还有旁边一脸“惊魂未定”、“义愤填膺”的林小雨，以及暴怒的林母——她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随即被一种更深的、混杂着羞耻、愤怒和恐惧的潮红取代。
没有询问，没有犹豫。棠母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几步冲上前，粗糙厚实的手掌带着风，狠狠地、用尽全力扇在了小桃的脸上！
“啪！”
一声脆响，在死寂的小院里炸开。
巨大的力道让小桃整个人都趔趄了一下，耳朵里瞬间灌满了尖锐的嗡鸣，眼前金星乱冒。
额角刚结痂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温热的液体混着冰冷的污泥，顺着脸颊流下。
半边脸瞬间麻木，紧接着是火辣辣的剧痛。嘴里泛起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丧门星！小偷！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棠母的唾沫星子喷在她脸上，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变调，“还不快给林婶跪下认错！把镯子还回去！”
小桃被打得懵了，耳朵嗡嗡作响，世界的声音都变得模糊扭曲。
她踉跄着，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枚冰冷的银镯子，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膝盖一软，不受控制地就要往下跪。
周围，不知何时已经围拢了几个闻声而来的邻居。
他们指指点点，交头接耳，鄙夷、嫌恶、看热闹的眼神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身上。
“啧啧，果然是扫把星，手脚还不干净！”
“从小看大，棠家这丫头，根儿就是坏的！”
“离她远点，晦气！”
“扫把星”和“小偷”的标签，如同两道烧红的烙铁，带着刺鼻的焦糊味，狠狠地、永久地烙印在了棠星桃五岁的生命里。
林小雨站在母亲身后，偷偷看着这一切，脸上那残留的一丝苍白，在人群鄙夷的目光和棠母的怒骂声中，迅速被一种如释重负的、甚至带着点隐秘得意的神情取代。
她安全了。
代价是，彻底推开了那个满身污泥、曾真心把她当作唯一朋友的女孩，并亲手将她推入了更深的泥潭。
棠星桃跪在冰冷肮脏的地上，额角的血混着污泥流进嘴里，又咸又腥又苦。她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光和额发，最后看了一眼林小雨。
那张曾经让她觉得像暖阳的脸，此刻在邻居们鄙夷的目光和母亲愤怒的阴影下，只剩下冷漠和一种置身事外的陌生。
那枚银镯子，被她颤抖的手，放在了同样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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