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在身后“砰”地一声被狠狠甩上，隔绝了外面邻居们尚未散尽的窃窃私语和冰冷的目光，却关不住屋内更浓重、更令人窒息的寒意。
那股寒意，来自母亲棠母身上喷薄的怒火和深入骨髓的嫌恶。
棠星桃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搡得踉跄几步，膝盖重重磕在堂屋冰冷坚硬的泥地上。
额角被林母揪过的头皮还在火辣辣地疼，半边脸被母亲那一巴掌扇得高高肿起，麻木过后是钻心的胀痛，耳朵里依旧灌满了嗡鸣。
嘴里那股铁锈般的血腥味，混着污泥的土腥气，让她胃里一阵阵翻搅。
她低着头，散乱的枯黄头发遮住了肿胀的脸颊和额角再次裂开、渗出血丝的伤口，也遮住了她死水般的眼睛。
“跪下！”棠母的尖啸几乎掀翻低矮的屋顶，带着一种被彻底羞辱后的歇斯底里，“对着祖宗！跪下认罪！”
没有辩解的机会。
任何辩解在那当众的一记耳光之后，都显得苍白可笑。
棠星桃麻木地挪动了一下膝盖，让自己跪得更直一些，面对着堂屋角落里那个简陋得只有一张褪色红纸和几个模糊不清牌位的神龛。
神龛前的破碗里，插着几根燃尽的香梗，积着厚厚的、灰白色的香灰。
“我的脸！棠家的脸！都被你这个丧门星丢尽了！”
棠母像一头焦躁暴怒的困兽，在狭小的堂屋里来回疾走，粗糙的手用力拍打着破旧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偷东西！还是偷林家的东西！你是嫌我们被你克得还不够惨？！非要害得全家在这条胡同里抬不起头，被人戳断脊梁骨吗？！”
她的咒骂如同冰雹，密集地砸在棠星桃身上：
“养你有什么用？！就是个讨债鬼！祸根！”
“当初生你的时候怎么没把你摁死在尿桶里！”
“克死了你爹（这个称呼第一次清晰地刺入小桃耳中），克得你弟弟身子弱，现在还要克得我们全家做贼？！你安的什么心？！”
每一句咒骂，都像一把钝刀子，在棠星桃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反复切割。
额角的血混着污泥，顺着脸颊流到下巴，一滴，一滴，砸在身前冰冷的泥地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污迹。
她感觉不到疼，只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能把灵魂都冻僵的冷。
棠母骂得气喘吁吁，猛地停下脚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女儿，里面燃烧着怨毒和一种近乎狂热的、想要“驱邪”的冲动。
她的目光扫过神龛前那碗厚厚的香灰，像是找到了救赎的法门。
她几步冲过去，伸出粗糙的手指，狠狠地从破碗里挖起一大块灰白色的、干燥的香灰！那香灰在她指缝间簌簌掉落。
“孽障！扫把星！让你克！让你偷！”棠母嘶吼着，带着一种扭曲的虔诚和暴虐，将那捧厚厚的香灰，朝着棠星桃额角那道裂开的、还在渗血的伤口，狠狠地、用尽全力地按了下去！
香灰接触伤口的瞬间，是一种粗糙的、磨砂般的颗粒感。
紧接着，是难以言喻的剧痛！那不是尖锐的刺伤，而是闷钝的、带着灼烧感的、仿佛无数根烧红的细针同时扎进皮肉、并顺着裂开的伤口狠狠往骨头缝里钻的剧痛！
香灰里未燃尽的细小硬粒硌着翻开的皮肉，混合着血液的黏腻，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深入骨髓的痛楚。
浓烈的、带着烟火气的香灰味道瞬间灌满鼻腔，呛得人窒息。
混合着伤口血腥的铁锈味，形成一种诡异而恐怖的感官混合。
灰白色的香灰瞬间被涌出的鲜血染红、浸透，变成一种污秽不堪的、黏糊糊的暗红色糊状物，糊满了棠星桃小半张脸。
血和灰的混合物顺着她的脸颊、脖子往下淌，滴落在衣襟上、地上。
“呃啊——！”一声短促得几乎不成调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棠星桃死死咬住的牙关。
她的身体像被强电流击中般剧烈地抽搐、痉挛起来，双手本能地想要去护住伤口，却被棠母粗暴地一把打开。
“不准动！给你驱邪！驱除你这身晦气！瘟神！”棠母的手指像铁钳，死死按住那团被血浸透的香灰混合物，用力地揉搓、按压！仿佛要将这“污秽”彻底按进她的颅骨里。
剧痛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棠星桃所有的意识。眼前一片漆黑，无数金星在黑暗中疯狂炸裂、旋转。
耳朵里是血液奔流的轰鸣，混杂着棠母歇斯底里的咒骂：“认罪！对着祖宗认罪！说你是扫把星！说你再也不偷了！”
就在这极致痛苦的混沌边缘，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婴儿啼哭声，穿透了棠母的咒骂和血液的轰鸣，刺进了棠星桃的耳朵。
是弟弟。
西屋传来的哭声。
如同按下了某个开关，棠母疯狂按压香灰的动作猛地一顿。
她脸上的暴怒和扭曲瞬间被一种棠星桃从未见过的、近乎卑微的焦急和温柔取代。
她像丢开一块肮脏的抹布一样，猛地松开按住小桃伤口的手，甚至顾不上擦掉自己手指上沾满的血污和香灰，转身就朝西屋冲去，声音是棠星桃做梦都不敢想象的轻柔：
“哎哟，我的乖宝儿！怎么醒了？不哭不哭，妈妈在呢！是不是被那丧门星吵醒了？不怕不怕啊…妈妈抱…”
那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声音，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精准地烙在了棠星桃被剧痛和香灰糊住的心上！
比额头上那深入骨髓的疼痛，还要尖锐百倍、千倍！
她瘫软在地，身体还在因为剧痛而无法控制地微微抽搐。
额头上那团冰冷黏腻的血灰混合物，像一块耻辱的烙印。
她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透过被血和灰糊住的睫毛缝隙，看向西屋门口。
昏黄的灯光下，棠母小心翼翼地抱着襁褓中的弟弟，脸上是棠星桃从未得到过的、近乎虔诚的温柔和疼惜。
她轻轻摇晃着，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手指温柔地拂过弟弟细嫩的脸颊。
弟弟在她怀里渐渐止住了哭声，发出满足的咂嘴声。
那画面，像一道刺目的强光，瞬间将棠星桃所处的冰冷、肮脏、充满暴力和痛苦的角落，映照得如同地狱最深层的囚笼。
门内，是温暖、呵护、被珍视的“宝儿”；门外，跪在冰冷泥地上、满脸血污、如同垃圾般被驱邪的，是“丧门星”、“瘟神”、“小偷”。
邻居张婶不知何时也进来了，站在西屋门口，看着棠母哄孩子，叹了口气，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堂屋这边听清的声音说：
“棠嫂子，你也别太气了，当心气坏了身子。这孩子啊…唉，命硬克亲，怕是真得找人好好‘压一压’，或者…送远点？不然啊，真怕连累她弟弟，还有你们家…”
张婶的话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了棠母心里最恐惧的地方。
她哄孩子的动作顿了一下，看向堂屋地上那个蜷缩的、糊满血污的身影时，眼神里最后一丝作为母亲的复杂情绪也彻底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如同看待一件需要处理的危险废品般的决绝。
棠星桃听不清张婶后面还说了什么。她只觉得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已经彻底冻僵了她的血液、她的心脏、她的灵魂。
额头上那黏腻冰冷的血灰混合物，仿佛不再是伤口上的污物，而是她整个生命肮脏本质的写照。
原来…真的是我。
扫把星…小偷…克死爹…害弟弟…
妈妈…只爱弟弟…
我…是不该存在的…
一个冰冷、清晰、带着某种尘埃落定般解脱感的念头，像深冬屋檐下凝结的冰棱，尖锐地刺穿了所有痛苦和麻木，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她死寂的意识里：
要是…我没有出生就好了。
就在这时，在身体剧烈的痉挛和蜷缩中，有什么硬硬的、冰凉的小东西，突然从她破棉袄被扯开的夹层里滑落出来，“叮”一声轻响，掉落在她眼前冰冷肮脏的泥地上。
是那枚磨得发亮的硬币。
那个曾经滚入污沟、象征着她想给林小雨买糖的卑微真心的硬币。
那个在泥泞角落里短暂消失的希望。
此刻，它静静地躺在血污和灰尘里，反射着西屋门口透来的、那点不属于她的、昏黄的光，冰冷，圆润，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又像一个冰冷的句点。
棠星桃涣散的目光，死死地、空洞地，钉在了那枚硬币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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