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磨得发亮的硬币,像一颗冰冷的眼珠,嵌在堂屋泥地血污与灰尘的混合物里,无声地反射着西屋门口昏黄而遥远的光。
棠星桃涣散的目光钉在它上面。
额角被香灰和血糊住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闷钝的灼烧感仿佛已渗进了骨头缝里。
张婶毒蛇般嘶嘶的低语,在她冻僵的耳边萦绕不去:
“…命硬克亲…送远点…怕连累她弟弟…”
几天后,一场罕见的暴风雪,吞噬了城市。
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
寒风卷着鹅毛大雪,发出凄厉的呜咽,疯狂抽打着门窗,要将这破败的胡同彻底掩埋入一片死白。
入夜,风势更疾,雪片如刀。
弟弟细弱断续的咳嗽声,穿透呼啸的风雪,像尖针扎在棠母紧绷的神经上。
“咳…咳咳…呜…”
“我的宝儿啊…这咳怎么又重了…”棠母抱着儿子,急得团团转,脸色比窗外的雪还白。
张婶的话在她脑中炸响:
“…寒气重啊…怕不是被那屋的‘阴气’冲得更厉害了…”
恐惧的冰藤,瞬间缠死了她的心脏。
她猛地扭头,凶狠决绝的目光刺向柴房。
柴房破旧的木门被“哐当”一声拉开!
刺骨的寒风裹着雪粒子,像无数冰针,狠狠扎在蜷缩在薄薄干草上的棠星桃身上。
“滚出去!”棠母的尖啸劈开风声,带着暴虐,“都是你这身晦气招的!害得你弟弟咳成这样!滚!到外面去!把你这身瘟气给老天爷收走!”
不等小桃坐起,甚至不等她完全睁眼。
棠母干惯粗活、铁钳般的手,已狠狠揪住她单薄破袄的后领!
像拖拽一袋发臭的垃圾,粗暴地将她从尚存一丝余温的柴草堆里**硬生生扯了出来**!
“妈…妈…冷…”小桃被拽得趔趄,冻僵的脚趾碰到冰冷地面,针刺般的痛让她缩成一团,喉咙挤出蚊蚋般的哀求。额角伤口被寒风一激,锐痛钻心。
“闭嘴!丧门星!”棠母充耳不闻,连拖带拽,将她狠狠搡到堂屋门口。
屋外,是风雪咆哮的地狱。
棠母毫不犹豫,猛地拉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
门开的瞬间,狂暴的寒风,裹挟着冰刀般的雪片,狠狠扇在小桃身上!
那不是冷。
是瞬间穿透皮肉、直刺骨髓的剧痛!
全身的血液仿佛刹那冻结成冰锥,狠狠扎穿五脏六腑!
单薄的破棉袄如同纸片,瞬间被彻骨的寒意浸透。
裸露的脚踝和脖子,像被无数烧红的冰针同时刺入、搅动!
她瘦小的身体被风推得向后一仰,几乎窒息。
“不…妈…”她本能地想抓住门框,手指刚碰到冰冷的木头。
棠母那只刚刚还温柔拍哄弟弟的手,带着更大的、毫不留情的力道**,狠狠推在她瘦骨嶙峋的后背上!
“滚出去!驱干净再回来!”
力道之大,让她整个人向前扑倒,重重摔在门外没过脚踝的、冰冷刺骨的积雪里!
“砰——!”
身后,是木门被狠狠摔上的巨响!
紧接着,是门闩沉重落下的、如同断头铡刀般的“咔哒”声!
世界,被彻底隔绝在**一扇门板之外。
棠星桃趴在冰冷的雪地里。
刺骨的寒意瞬间从四肢百骸钻进身体,冻得她牙齿疯狂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
她想爬起来,手脚却像**不属于自己,僵硬得不听使唤。
狂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她脸上、手上,像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打磨,很快失去知觉。
额头那道伤口,暴露在严寒中,先是针扎般的锐痛,随即变得麻木,只感到一片冰冷的僵硬。
她用尽力气,勉强撑起上半身,爬到门边。
厚重的木门冰冷坚硬,像一块巨大的墓碑。
她抬起冻得通红、几乎失去知觉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门板。
“妈…妈…开开门…冷…桃桃…冷…”声音嘶哑微弱,瞬间被狂风的怒吼吞没。
“求求你…开门…桃桃听话…再也不惹祸了…”指甲在粗糙的木门上刮擦,发出微弱的声音。
门内。
风雪声被厚重的门板阻隔,变得沉闷遥远。
昏黄的灯光下,棠母紧紧抱着襁褓中的儿子,坐在离门最远的炕沿。
“乖宝儿,不怕不怕…风大雪大,吓不着我的宝儿…”她的声音是棠星桃从未听过的、能滴出水来的温柔,手指爱怜地拂过儿子细嫩的脸颊,“妈妈在呢…妈妈抱着宝儿呢…”
弟弟似乎感受到了温暖和安全,微弱的咳嗽平息下去,发出满足的“吧唧”小嘴声。
暖烘烘的炕,散发着令人昏昏欲睡的热气。
空气里,仿佛飘着**一丝甜腻的奶香。
门外。
小桃的拍打声和呜咽,微弱地透进门缝。
“妈…开开门…桃桃…要冻死了…”
她把脸死死贴在冰冷的门板上。
门缝里,极其微弱地,透出一点点橘黄色的光。
还有一丝丝…几乎感觉不到的、带着炕火温度的暖气。
这点微光,这点暖气,混合着门内母亲那轻柔得如同羽毛的哄睡声,弟弟那满足的吧唧声…
这声音,比门外零下几十度的暴风雪,更冷!更锋利!
瞬间割开了她早已冻僵的心脏!
拍门的手,僵在半空。
喉咙里嘶哑的哀求,死死哽住。
眼泪涌出来,瞬间在脸颊上冻成了冰溜子。
一个无比清晰、冰冷的认知,如同最后的冰锥,狠狠钉入她死寂的意识:
门内,是妈妈和弟弟的暖巢。
门外,风雪地狱里等死的,是“丧门星”。
她,棠星桃,是不该存在的。
身体最后一丝力气被抽空。
她顺着冰冷的门板,软软地滑倒在积雪里。
风雪,像无数白色的巨兽,咆哮着,瞬间将她小小的身影吞没。
意识,开始沉入无边的、比雪更冷的黑暗。
只有西屋那点昏黄的光,隔着门缝,像遥远星辰投下的、最后的、冰冷的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