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无边无际的、沉重的黑暗。
像冰冷的墨汁灌满了口鼻耳窍,沉甸甸地压着,要把她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也碾碎、冻僵。
棠星桃蜷缩在厚重的积雪里,小小的身体已经感觉不到刺骨的寒冷。
只有一种奇异的、从骨头深处弥漫开来的麻木。
仿佛身体正在一寸寸地变成坚硬的冰雕,与这片埋葬她的雪原融为一体。
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滞。
每一次吸气,都像吸进带着冰碴的碎玻璃,割裂着早已冻伤的肺叶。
每一次呼气,带出的稀薄白雾,瞬间就被狂风撕扯得无影无踪。
眼皮沉重得如同焊死。
额角那道旧伤,在极致的低温下,只剩下一片木然的僵硬。
连西屋门缝里透出的那点昏黄的光,也在她模糊的视线里彻底熄灭。
世界,只剩下风雪的咆哮,和自己越来越慢、越来越微弱的心跳。
咚…咚…
像垂死的鼓点。
敲在无边的寂静里。
要死了吗…
这个念头滑过她冻僵的脑海,竟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平静。
像那枚躺在血污里的硬币,终于停止了滚动。
也好…
妈妈…弟弟…暖和…
扫把星…该死…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永寂的黑暗深渊时——
身体深处,某个被严寒彻底冻结、被苦难层层掩埋的角落,猛地炸开一团无法言喻的灼热!
不是温暖。
是滚烫!
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在冰封的地壳下骤然苏醒,狂暴地喷发出熔岩般的炽流!
“呃啊——!”
一声短促到极致的、不成调的嘶鸣,从她冻裂的唇缝里挤出!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瞬间撕裂了濒死的麻木!
那股滚烫的洪流,从心脏的位置猛地炸开!顺着僵硬的血管、冻结的骨髓,蛮横地、疯狂地奔涌!所过之处,冰封的肢体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捅穿!极致的灼痛瞬间取代了麻木!肌肉在高温下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冻僵的皮肤仿佛被活活剥开,暴露在沸腾的岩浆里!
体外是零下几十度的暴风雪地狱,体内却是焚尽五脏六腑的熔炉!冰与火在她小小的身体里疯狂绞杀、撕扯!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啸!
紧闭的眼皮下,不再是黑暗,而是一片灼目的、粘稠的猩红!仿佛有滚烫的血,正从她每一个毛孔里蒸腾出来,在她冰冷的皮肤表面凝结成一层诡异的、带着硫磺气息的血色薄雾!
噗——!
一口滚烫的液体猛地从她嘴里喷出!
不是血。
是粘稠的、颜色深得发黑的污浊液体!
喷在身前的积雪上,发出“嗤嗤”的腐蚀声响!
洁白的雪瞬间被蚀穿,露出下面黑色的冻土,冒起一股带着腥甜铁锈味的、微不可查的白烟!
这口污血的喷出,非但没有缓解体内的灼烧,反而像打开了某个更恐怖的闸门!
那股狂暴的、蛮横的灼热洪流,失去了最初的束缚,更加疯狂地在她四肢百骸间冲撞、奔突!
“嗬…嗬…”她像一条离水的鱼,在雪地里痛苦地翻滚、抽搐。
单薄的破棉袄被扯开,冻得青紫的皮肤下,诡异的、暗红色的纹路如同活物般浮现、蔓延,像一张狰狞的网,覆盖了她裸露的脖颈和手臂!
额角那道早已冻僵的旧伤口,此刻滚烫灼人,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地搏动、生长!
力量。
一种原始的、混乱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力量,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在她破碎的身体里野蛮滋生!
她无意识地、痉挛着抬起一只手。
那只冻得通红、布满细小裂口的手。
指尖,一缕肉眼可见的、暗红色的、蒸汽般扭曲的热流,不受控制地逸散出来!
接触到冰冷的空气,发出细微的“嘶嘶”声,瞬间将飘落的几片雪花蒸发成虚无!
就在这时!
柴房那扇破旧的、被风雪拍打得哐当作响的木门,突然被从里面拉开了一道缝!
一个佝偻、瘦小的身影,如同受惊的老鼠,飞快地探出半个身子。
是住在柴房隔壁的老哑婆。一个同样被遗忘在角落、无人问津的边缘人。
她浑浊的眼睛惊恐地扫视着风雪,似乎被小桃刚才那声短促的嘶鸣惊动。
目光,瞬间锁定了在雪地里翻滚抽搐、浑身蒸腾着诡异血雾的小小身影!
老哑婆浑浊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干瘪的嘴巴无声地张大,露出残缺的牙齿,脸上是混合着极度恐惧和一丝扭曲兴奋的神情!
她枯树枝般的手,颤抖着从怀里飞快地掏出一样东西,看也不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雪地里痛苦翻滚的棠星桃狠狠扔了过去!
那东西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
不偏不倚,“啪”一声,正砸在小桃因痛苦而仰起的、布满暗红纹路的脖颈上!
冰凉!
一种瞬间穿透滚烫血肉、直抵沸腾核心的冰凉!
像烧红的铁块被猛地投入冰水!
“呃——!”小桃身体剧震!
那股在她体内疯狂肆虐、几乎要将她烧成灰烬的灼热洪流,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凉狠狠一激,如同受惊的毒蛇,猛地缩回了身体最深处!
体表蒸腾的血色薄雾瞬间消散。
皮肤下狰狞的暗红纹路迅速隐没。
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到极致的冰冷,和浑身骨头被碾碎般的剧痛。
她瘫软在雪地里,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破布娃娃。
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硫磺混合的腥甜。
冰冷的空气重新灌入肺叶,冻得她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意识,在极度的痛苦与虚脱中,勉强维系着一丝清明。
她艰难地转动眼珠。
视线,落在刚刚砸中她脖子的那个东西上。
它就躺在离她脸颊不远的积雪里。
是半块烤得焦黑、冻得硬邦邦的窝头。
边缘还残留着几个清晰的、脏污的牙印。
是老哑婆的口粮。
是她能扔出的、唯一的、带着冰冷温度的“武器”或“怜悯”。
老哑婆的身影早已缩回了柴房。
破旧的木门紧紧关上,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风雪中的幻觉。
棠星桃躺在雪地里,身体还在因为剧痛和寒冷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体内那股狂暴的灼热虽然暂时蛰伏,但并未消失。
她能感觉到它像一头危险的困兽,盘踞在身体深处,伺机而动。
额角的伤口,残留着一种异样的、沉闷的灼痛感,像埋下了一颗不祥的种子。
为什么?
刚才那是什么?
老哑婆…为什么…?
纷乱的、带着恐惧的疑问,在她冻僵的脑子里盘旋。
就在这时——
胡同口的方向,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清脆的、与这风雪地狱格格不入的欢笑声!
“哈哈哈!慢点跑!我的新娃娃要淋湿啦!”
一个穿着崭新厚实红棉袄、戴着漂亮毛线帽、围着雪白围巾的小女孩,正蹦蹦跳跳地从一辆停在胡同口的小汽车旁跑过来。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穿着精致蕾丝裙、扎着粉色蝴蝶结的金发洋娃娃。
小脸被冻得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娇憨与无忧无虑。
是林小雨。
一个穿着体面呢子大衣、戴着皮手套的男人(林父)跟在她身后,手里撑着伞,宠溺地笑着:“小雨慢点!当心摔着!看这雪大的!”
“爸爸!我要堆个雪人!给我的娃娃也堆一个!”林小雨咯咯笑着,完全无视了这能冻死人的风雪,目光随意地扫过胡同。
然后,她的视线,不经意地掠过了棠家门外雪地里那个蜷缩的、几乎被雪掩埋的、单薄破旧的小小身影。
她的脚步,似乎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
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惊讶,没有任何恐惧,甚至没有任何鄙夷。
只有一种纯粹的、事不关己的漠然。
如同看到路边一块被雪覆盖的石头。
她的目光,在棠星桃身上停留了不到半秒。
随即,便像被风吹散的雪花一样,轻飘飘地移开。
仿佛那里空无一物。
她继续蹦跳着,欢快的声音在风雪中格外清晰:
“爸爸!快看!那边雪厚!我们去那边堆!”
父女俩说笑着,撑着伞,径直从棠家门前走过。
那把厚实的大伞,将风雪和伞下温暖的父女世界,与雪地里那个濒死的“扫把星”,彻底隔绝开来。
林小雨怀中那个精致的洋娃娃,金发在伞下反射着微弱的光,蝴蝶结鲜艳得刺眼。
棠星桃躺在雪地里。
身体里蛰伏的灼热与刺骨的寒冷依旧在拉锯、撕扯。
额角的伤口突突地跳着。
但此刻,她涣散的目光,却死死地、空洞地,钉在了林小雨擦身而过时,那厚实红棉袄的下摆处。
那里,随着她的蹦跳,露出一角。
一块用红绳系着、贴着心口佩戴的、温润剔透的、鸽子蛋大小的——血红色玉佩。
那玉佩在风雪中一闪而逝。
却像一道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棠星桃死寂的视网膜上!
一股比体内那股灼热更狂暴、更尖锐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与不知名的悸动,毫无征兆地、轰然炸开!
“呃…!”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
眼前一黑。
彻底失去了知觉。
风雪,依旧在咆哮。
渐渐淹没了雪地里那具小小的、冰冷的身躯。
只有那块硬邦邦的、带着牙印的半块窝头,还静静地躺在雪里。
像一块无字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