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渣场,像一片被遗忘的黑色荒漠。
巨大的废渣堆连绵起伏,冒着若有若无的、带着硫磺味的白烟。
寒风卷着黑色的煤灰和未燃尽的粉尘,打在脸上生疼,钻进鼻孔和喉咙,带来呛人的窒息感。冰冷的空气里混杂着焦糊味、铁锈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工业废气的恶臭。
棠星桃穿着单薄破旧的棉袄,佝偻着小小的身体,像一只在黑色沙丘里觅食的鼹鼠。冻得通红开裂、甚至有些发紫的手指,麻木地在冰冷刺骨的煤渣堆里翻找、扒拉着。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扒拉,都牵扯着冻伤的关节和额头上依旧红肿、隐隐作痛的伤疤。她必须找到那些没烧透的、核桃大小甚至更小的煤核,这是她今天“活命”的代价。
老哑婆塞给她的那点窝头和草药,早已消耗殆尽。高烧虽然退了些,但身体极度虚弱,眼前一阵阵发黑。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着她的胃袋,绞得生疼。她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口腔里满是煤灰的苦涩。
就在她机械地重复着翻找动作,意识都有些模糊时——
一阵刻意压低的、却因激动而显得有些尖利的争吵声,顺着风,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声音来自不远处,一个被巨大煤堆半挡着的、废弃的矿工休息棚后面。
“…姓林的!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一个粗嘎的、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男声骂道,“当初说好的!河底捞上来的‘好东西’,大家伙儿都有份!你他妈现在想独吞那块血玉?!门儿都没有!”
河底?血玉?!
这两个词像烧红的针,猛地扎进小桃昏沉的意识!
她扒拉煤渣的手瞬间僵住!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起来!爹…沉河…林小雨脖子上的玉佩!
求生的本能和巨大的恐惧让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像被冻住一样,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冰冷的煤渣堆后面,只露出半个脏兮兮的小脑袋,耳朵却竖得像警觉的兔子。
紧接着,一个她绝不会听错的、努力维持着体面却难掩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正是林父:
“王癞子!你少他妈血口喷人!”林父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那块玉是老子闺女戴着保平安的!跟河底的东西有什么关系?!你少在这儿胡说八道!”
“放你娘的屁!”那个叫王癞子的男人声音拔高,充满了嘲讽和贪婪,“保平安?我呸!谁不知道那玩意儿邪性!是从棠大柱那‘灾星’怀里抠出来的!沾着死人晦气的东西!也就你这种黑了心的敢往自己闺女脖子上挂!老子不管!要么,按当初说好的,把玉拿出来,找个识货的出手,钱大家分!要么…” 王癞子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赤裸裸的威胁,“老子就把当年沉河的事儿,还有这玉的来历,捅出去!看你这体面人还怎么装!”
小桃躲在煤堆后,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冻住了!
爹!真的是爹!那块玉…真的是从爹身上…从沉河的爹身上…抠出来的?!
巨大的悲恸和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恨意再次汹涌而来!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咸腥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呜咽。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着。
“你——!”林父显然被戳中了痛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王癞子!你他妈敢?!当年的事儿,你也有份!捅出去你也别想好过!”
“老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王癞子狞笑一声,语气无赖,“烂命一条!怕个屌!倒是你林大老板,家大业大,闺女娇贵…啧啧…要是让人知道,你为了块邪玉,连死人怀里的东西都敢掏,还戴在自己闺女身上…嘿嘿…”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寒风卷着煤灰呼啸而过的声音。
过了几秒,林父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阴沉,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厉:
“好…好…王癞子,你够狠!”
“玉,不可能给你。那东西…现在摘不下来了。”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古怪的恐惧。
“钱…老子可以给你一笔!”林父似乎下了决心,“但这是最后一次!拿了钱,给老子滚得远远的!再敢出现在老子面前,或者提当年的事…”
林父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毒蛇吐信:
“老子有的是办法,让你像棠大柱一样…彻底消失!听清楚了吗?!”
像爹一样…彻底消失?!
小桃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恐惧瞬间淹没了恨意!她想起了爹沉河前绝望的眼神,想起了冰冷的河水…这个姓林的,是杀人凶手!他还要杀人!
“…行!算你狠!”王癞子似乎也被林父最后那句话里的杀意震慑,声音有些发虚,但贪婪占了上风,“钱!现在就要!数目…不能少!”
“晚上八点,老地方。”林父的声音恢复了那种伪装的平静,却更显阴冷,“拿了钱,立刻滚!记住我的话!”
脚步声响起,两人似乎达成了暂时的妥协,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开了。
煤堆后。
棠星桃像一尊被冻僵的泥塑,久久无法动弹。
寒风像刀子一样割着她暴露在外的皮肤,煤灰呛得她几乎窒息,额头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胃里饿得火烧火燎。
但此刻,这些肉体上的痛苦,都远不及她心中翻江倒海的冰冷与恐惧!
她听到了!
她亲耳听到了!
爹是被他们沉河的!林父是凶手之一!王癞子也是!
那块血玉,是从爹的尸身上抠出来的!现在戴在林小雨脖子上!而且…摘不下来了?还透着邪性?
林父为了掩盖秘密,威胁要杀掉王癞子灭口!像杀爹一样!
巨大的信息量和赤裸裸的死亡威胁,让这个刚满六岁、饱受摧残的孩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知道了杀人凶手的秘密!
“跑…快跑…” 老哑婆嘶哑的警告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可是…能跑到哪里去?
她只是个连家都回不去、在煤堆里刨食的“丧门星”。
就在她心神剧震、六神无主之际——
“咦?”
一个带着疑惑的、属于林父的声音,突兀地在离煤堆不远的地方响起!
他似乎遗落了什么东西,折返回来寻找!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棠星桃藏身的那个煤堆!
小桃的心跳瞬间停止!她死死屏住呼吸,把身体尽可能缩进冰冷的煤渣里,脏污的小脸上只剩下极致的惊恐。
林父的脚步停住了。
他锐利的目光,似乎落在了煤堆边缘——那里,有半个模糊的、小小的脚印!新鲜的脚印!明显不是矿工的!
一丝冰冷而狐疑的神色,爬上了林父那张努力维持体面的脸。他没有立刻走过来,但那双眼睛,却像鹰隼一样,缓缓地、一寸寸地扫视着这片寂静的煤渣场,最后,意味深长地定格在了小桃藏身的那个巨大煤堆上。
寒风,卷着黑色的煤灰,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煤堆后,那个小小的身影,像掉进冰窟的老鼠,连颤抖都不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