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门板在身后合拢,隔绝了棠母最后一句淬毒的咒骂。
阴冷潮湿的空气裹着霉味和草药的苦涩,钻进棠星桃的鼻腔。
额头上那道伤疤突突地跳,针扎似的锐痛混着溃烂处渗出的温热粘腻,不断提醒她煤渣场的冰冷威胁和老哑婆嘶哑的“快跑”。她蜷缩在薄薄的草铺上,冻伤的关节僵得像生锈的门轴。
主屋里,弟弟棠小宝的咳嗽声撕扯着寂静,每一声都让隔壁棠母的焦虑和怨毒更深一分。
“咳咳…咳咳咳…”
“妈的!咳不死的小祖宗!”棠母的咒骂和鸡毛掸子抽打炕沿的脆响穿透薄墙。接着,是突兀的安静。
小桃支起耳朵。她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然后是重物落在硬木上的闷响——是那个粗陶烟灰缸,爹留下的唯一念想,被狠狠砸在炕桌上。陈年的烟灰腾起,呛得棠母自己也咳了几声。
“棠大柱…你个挨千刀的短命鬼…”棠母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毒的针,从门缝里扎进来,“死都死不利索…留这么个扫把星祸害…看看你儿子!咳成什么样了!都是你这死鬼招的晦气!”
她的指甲刮擦着陶土,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仿佛在抠挖谁的皮肉。“当初…当初要不是你管那些闲事…惹上河神…”声音猛地哽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短暂的死寂后,是更重的、泄愤似的一砸!“死了好!死得干净!省得活着祸害人!留下这小丧门星…老娘上辈子是刨了你家祖坟…”
那怨毒的诅咒,精准地穿透柴房的破败,狠狠钉在小桃蜷缩的身体上。她把自己缩得更紧,冻得发紫的手指下意识地摸向怀里那个小小的、用脏布裹着的东西——老哑婆塞进来的草药和铜钱。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敲门声斯文而有力,像冰珠子敲在冻土上。
柴房外,棠母那满含怨毒的声音瞬间掐灭,换上一种夸张的、带着点谄媚的惊疑:“谁呀?”
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冷风卷着门外来人的声音飘进来,温和得像裹着丝绒的刀:“棠嫂子,是我。”
是林父。
小桃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住。煤渣场管道里那冰冷的威胁声——“老子有的是办法,让你像棠大柱一样…彻底消失!”——猛地在她脑子里炸开!她像被冻僵的虾米,猛地蜷缩起来,耳朵却死死贴着冰冷的门板。
“哎哟!林先生!您…您怎么大驾光临了?快请进!家里乱糟糟的…”棠母的声音透着不自在的讨好。
“不必麻烦,”林父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体谅,“我就是路过,想起昨天小雨回家说,在胡同口好像看见你家星桃摔着了?额头磕得厉害?孩子没事吧?”
来了!他在试探!
小桃的心跳得像要炸开,身体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额头上溃烂的伤疤因为恐惧和紧张,火烧火燎地痛。
“她?!”棠母的声音立刻拔高八度,充满了急于撇清的嫌恶,“林先生您可别提这晦气东西!走路不长眼自己摔的!烂头烂脸的,看着就丧气!哪值得您费心!”她像是怕脏了贵人的眼,声音陡然转向柴房,尖利地呵斥:“丧门星!还不滚回你的耗子洞去!戳在这儿现什么眼!”
这声呵斥如同特赦。小桃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贴着冰冷的墙根,像一抹无声无息的影子,飞快地溜向柴房。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锐利、如同探针般的目光,一直黏在她背后,死死钉在她额角那道红肿溃烂的伤疤上,直到柴房的门板在她身后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注视。
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门板,小桃大口喘着气,肺里像塞满了冰碴子。门外的对话断断续续飘进来。
“…小孩子磕碰难免…棠嫂子也别太苛责…”
“…林先生菩萨心肠…这死丫头就是来讨债的…”
“…对了,煤渣场那边最近不太平,听说有野狗蹿出来伤人…星桃还去捡煤核吗?可得当心啊…”
“野狗”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小桃的耳朵!他在警告!他知道了!他知道她在那里!
棠母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狠厉:“去!怎么不去!捡不满一筐别想吃饭!野狗?咬死这祸害才好!省得我动手!”
门外沉默了一瞬。小桃几乎能想象林父镜片后那双眼睛闪过的、毒蛇般满意的光。他没再多说什么,敷衍了几句关于小宝咳嗽的“关心”,留下点廉价的东西,便告辞了。
柴房里死寂下来。只有小桃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额角伤疤灼热的刺痛。林父的“关心”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棠母的“野狗”是赤裸裸的死亡宣告。老哑婆嘶哑的“快跑”在耳边疯狂回响。
她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个脏兮兮的小布包。手指冻得不听使唤,哆嗦着解开。几片干枯蜷曲、散发着刺鼻草腥味的叶子,还有一枚东西——一枚边缘磨损得厉害、布满铜绿的古旧铜钱。铜钱中间的方孔边缘,刻着一些模糊不清、扭曲怪异的纹路,不像字,倒像某种诡秘的符号。
这就是老哑婆拼死给她的东西?药?铜钱?有什么用?
她捏起一片干叶子,凑到鼻尖。那浓烈的怪味让她胃里一阵翻搅。额角的伤口灼痛得越来越厉害,脓血混着冷汗流下来,糊住了眼角。绝望和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跑?往哪跑?外面是林父的“野狗”,家里是棠母的砒霜。她只是一个六岁、满身是伤、连名字都带着“灾星”烙印的孩子。
剧痛和昏沉中,她无意识地用拇指反复摩挲着那枚冰凉的铜钱,指尖划过方孔边缘那些扭曲的刻痕。突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心跳淹没的机括弹动声!
小桃猛地一震,昏沉的意识被这异响惊得清醒了一瞬。她瞪大眼睛,借着门缝透进的微弱光线,死死盯着手中的铜钱。
只见那枚看似浑然一体的铜钱,竟沿着方孔边缘那些扭曲的刻痕,裂开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缝!像一道隐秘的伤口。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颤抖着,用冻得麻木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抠住那道细缝,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一掰!
铜钱无声地分成了两片薄如蝉翼的铜片!
而在其中一片铜片的内侧,一个极其微小的、用尖锐之物刻划出的凹槽里,静静地躺着一样东西。
那不是药。
那是一枚寸许长、边缘打磨得极其锋锐、闪烁着冰冷寒光的——剃头刀片!薄如柳叶,刃口在昏暗中泛着致命的幽蓝。
小桃的呼吸骤然停止!
铜钱里藏刀片?老哑婆给她这个干什么?让她…用这个保护自己?还是…用它来做什么?
就在她盯着那枚小小的、致命的刀片,心神剧震之际——
“哐当!”
柴房的门被粗暴地从外面一脚踹开!
昏黄的光线涌进来,照亮了棠母那张因暴怒和某种更深的恐惧而扭曲的脸!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钩子,第一时间就死死钉在了小桃摊开的手掌上!钉在了那分成两半的铜钱上!钉在了那枚寒光闪闪的刀片上!
“小贱种!你手里拿的什么?!”棠母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惊惧而变了调,尖利得能刺破耳膜!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猛地扑了过来,“哪来的?!是不是偷的?!好啊!手脚不干净还藏着凶器!老娘今天非打死你这祸害不可!”
她枯瘦却力气惊人的手,带着风声,狠狠朝小桃抓着刀片的手腕扇来!
小桃瞳孔骤缩!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甚至来不及思考,那只握着刀片的小手,在棠母的手掌扇到前的刹那,下意识地、用尽全力往回一缩!
锋利的刀锋,在黑暗中无声地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