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现代小说 > 扫把星上有颗桃
本书标签: 现代  虐心 

第十三章:门轴声

扫把星上有颗桃

剧痛像一根烧红的铁钎,从额角那块溃烂的皮肉里深深楔入,搅动着脑髓。每一次心跳都泵出新的灼痛,混着脓液的冷汗滑过冰冷的颧骨,滴落在柴房泥地上早已干涸的呕吐物旁,发出细微却惊心的“嗒”声。眩晕感并未因呕吐而消退,反而像浑浊的河水,一波波冲刷着她残存的意识。爹沉入河底前那破碎的嘶吼——“桃——闭眼——!活——下去——跑——!”——在耳鸣的嗡响中扭曲、回荡,与林父那只戴着金丝眼镜、在幽暗水波中攫取血玉佩的手的幻影交织重叠。

门外那只空碗,边缘豁着丑陋的口子,像一只无声狞笑的嘴。

跑?

这个念头在极致的痛苦和恐惧中,被那片紧攥在手心、边缘已割破掌皮的锋利碎瓷,硬生生淬炼出一丝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尖锐。

活下去。像爹吼的那样。像老哑婆用嘶哑的喉咙挤出的那个字。哪怕只是为了…拖着什么一起沉下去。

意识在剧痛与昏沉的边缘浮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漫长的寒夜,也许只是意识模糊中的片刻,一种异样的、沉重的声响穿透了柴房的死寂和额角的嗡鸣。

吱嘎——

是门轴干涩的转动声。不是棠母惯常粗暴的推搡,也不是邻居窥探时小心翼翼的拨弄。是一种带着生涩铁锈摩擦、缺乏润滑的、公事公办的开启声。像一扇许久未动、沾满尘垢的档案柜门被强行拉开。

光线,惨白浑浊的光线,骤然涌入。刺得小桃猛地将脸更深地埋进臂弯,身体本能地蜷缩,像暴露在强光下的软体动物。额角的伤疤暴露在这光线下,仿佛被剥开了痂皮的伤口,耻辱而灼痛。

“啧。” 一个略显疲惫、带着浓重鼻音的男声响起,像块冰冷的石头砸在死水上。脚步声踏进柴房,硬底皮鞋踩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碾过那些呕吐的污渍。霉味、药味、隐约的血腥和馊味混合在一起,让来人又重重地“啧”了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

小桃从臂弯的缝隙里,逆着光,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灰色的、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下摆,腋下夹着一个深蓝色硬壳的笔记本,边缘磨损得厉害。镜片在逆光下反着白茫茫的光,看不清后面的眼睛。这就是李干事。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纸盖着红章的冰冷通知。

“棠星桃?” 声音平板,毫无起伏,像在念一份早已拟定好的名单。“街道决定,送你去市福利院。监护人…啧,丧失监护能力。那里有吃有住,有医生。”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飞快,像急于甩掉什么脏东西。

福利院。有吃有住有医生。

小桃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比这里强?她透过模糊的视线,越过李干事灰色的裤腿,看到主屋门口被邻居架着的棠母。棠母蜡黄的脸上,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接触到李干事的身影时,飞快地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松弛,随即又被更深的、如同看瘟疫源头的恐惧和厌弃填满。当李干事提到“福利院”三个字时,那厌弃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唾沫喷过来。

“动作快点,车不等人的。” 李干事催促,皮鞋尖不耐烦地点了点地。他显然一秒也不想在这充斥着苦难和“晦气”的角落多待。

有什么可收拾的?除了这身浸透汗馊味和恐惧的破棉袄,怀里那枚染着双份血迹(她的,棠母的)、边缘冰冷的铜钱刀片,以及手心这片割破她、也准备割向别人的碎瓷。哦,还有额角这道时刻流淌着“灾星”证明的溃烂烙印。

她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拽了起来,几乎是拖行着出了柴房。刺骨的寒风像无数把冰刀,瞬间割透单薄的棉袄,激得她浑身剧颤,额角的痛楚似乎被这极寒冻得暂时麻木。她被粗暴地塞进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后座,浓烈的机油味和残留的烟味呛得她一阵眩晕。车门“哐当”一声,沉重地合拢,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个所谓的“家”,也隔绝了棠母最后一声嘶哑的、不知是诅咒还是解脱的哭喊:“滚!瘟神!滚得越远越好——!”

引擎发出沉闷的咆哮,车身剧烈地颠簸起来。每一次颠簸都像重锤敲在额角的伤疤上,刚刚被冻住的痛楚又复苏了,搅动着胃里翻腾的恐惧——那碗糊糊带来的濒死幻觉,爹沉入河底的冰冷窒息感。她死死攥着袖口里那片碎瓷和怀里的刀片,冰冷的触感是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带着刺痛的真实。车子在坑洼不平的路上摇晃前行,驶向一个名为“福利”的未知牢笼。

吱嘎——

又是一声沉重、干涩的门轴转动声。

这一次,声音来自一扇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门。门顶高耸,顶端插着破碎的玻璃瓶茬,在铅灰色的冬日天空下闪着冰冷锐利的光。门上剥落褪色的油漆勉强能辨认出“仁爱”二字,字迹模糊扭曲,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讽刺。

面包车停在门外。小桃被拽下车,冰冷的空气再次包裹了她。她仰头看着那扇巨大的铁门,感觉不到任何“仁爱”,只觉得像一张即将吞噬她的、生满铁锈的巨口。

一个穿着臃肿蓝布棉袄、脸盘圆胖的女人迎了出来。她的笑容堆在脸上,像一层浮油,眼神却精明锐利,像在估量一件物品的瑕疵和剩余价值。她是张管理员。她和李干事熟稔地点头,接过他递过来的几张薄纸和那个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她的手指在“监护人”和“死因”栏那刺眼的空白处随意地弹了弹,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就她啊?” 张管理员挑剔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小桃,最终牢牢钉在她额角那道狰狞的、渗着脓血的伤疤上。她毫不掩饰地撇了下厚嘴唇,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哼,仿佛看到了一件需要额外处理的麻烦货。“行吧,交给我了李干事,您放心。” 她嘴上说着放心,语气里却透着一种施舍般的厌烦。

李干事点点头,没再看小桃一眼,仿佛卸下了一个包袱。他夹紧腋下的笔记本,转身钻回面包车。车子喷出一股浓黑的尾气,迅速消失在灰蒙蒙的街角。

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关闭。吱嘎—— 门轴发出最后一声呻吟,隔绝了外面世界最后一丝流动的空气。一股更加浓重、更加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劣质消毒水刺鼻的味道、陈年霉斑在潮湿墙壁上滋生的腐败气息、还有某种食物长期存放后散发的、令人作呕的微甜馊味。这气味像一块湿冷的裹尸布,瞬间捂住了口鼻。

走廊深长,光线昏暗。墙壁是令人压抑的灰绿色,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更陈旧的污迹。几个穿着同样灰扑扑、不合身棉袄的孩子,像几尊蒙尘的劣质木偶,或倚或靠,空洞的眼神扫过她这个新来的“物件”,目光里没有温度,只有麻木的漠然。

“喏,你的窝。” 张管理员把她推搡进一个弥漫着汗臭和尿臊味的大房间,指着最里面墙角一张光秃秃的木板床。床上只有一条薄得像纸、颜色可疑的旧棉絮。“吃饭听哨!不准乱窜!不准生事!更不准拿你那破疤吓唬人!听见没?!” 警告声伴随着唾沫星子喷溅而出,带着一股浓重的蒜味,直扑小桃面门。

“有饭吃”的承诺,在午饭哨声尖利响起时,露出了它残酷的底色。

孩子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像一群等待投喂的、沉默的羔羊。队伍缓慢移动,空气里弥漫着食物馊味和压抑的喘息。轮到小桃时,掌勺的胖厨师,油腻的围裙下肚腩高耸,瞥见她额角的疤,那双小眼睛里闪过一丝嫌恶。他手腕故意一抖,再一抖。倾斜的勺子下,所谓的“玉米糊糊”稀薄得像浑浊的泥汤,几乎能清晰地映出她苍白惊恐的脸。只有碗底可怜地沉着几颗泡得发胀发白的玉米粒,和几片煮得发黑发蔫的烂菜叶。

饥饿,那条永远蛰伏的毒蛇,再次凶猛地噬咬她的胃袋,发出咕噜噜的空鸣。她捧着那碗冰凉刺骨的“食物”,在角落里蹲下。冰凉的碗壁硌着冻裂的手指。她强迫自己小口吞咽。粗糙的玉米粒刮擦着食道,寡淡的馊味混合着额角脓血的腥甜,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低烧带来的眩晕感在冰冷的糊糊下肚后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更加沉重。

欺凌,如同阴影里滋生的霉菌,在傍晚冰冷的洗衣房里找到了温床。

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像无数根钢针扎进红肿麻木的手指。小桃费力地搓洗着一件散发着浓烈尿臊味的厚重棉裤,额角的伤疤在冷水的刺激下突突直跳。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面前唯一一点昏黄的灯光,投下浓重的阴影。

是“疤头”。他脸上那道从眉骨斜劈到嘴角的旧疤在昏暗光线下更显狰狞。他抱着胳膊,嘴角咧开一个恶意的弧度,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流里流气的半大孩子。

“嘿!新来的‘破相星’?” 疤头的声音粗嘎,带着戏谑。他抬脚,狠狠地踹翻了小桃脚边盛满脏衣服的水盆。“哗啦!” 冰冷的、泛着泡沫的脏水瞬间泼了她满头满脸,本就湿冷的破棉袄彻底浸透,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寒气直透骨髓。“听说你命硬,克死爹娘?咋没把你自己克进土里啊?” 刺耳的哄笑声在空旷的洗衣房里回荡,带着残忍的快意。

周围几个洗衣服的孩子动作僵住了,迅速低下头,把自己缩得更小,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小桃低着头,湿透的头发贴在额角溃烂的伤口上,冰冷刺骨,又带来新的刺痛。身体因为寒冷和一种更深沉的东西而剧烈颤抖。她没有抬头,只是把那只握着湿冷棉裤的手攥得更紧,指甲深深掐进粗糙的布料里。袖子里,那片锋利的碎瓷片,冰凉的边缘死死抵在手腕内侧的皮肤上。

“哑巴?还是吓尿了?” 疤头见她不反抗,更加得意,伸出脏污、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粗鲁地就要去撩她额前被脓血和脏水粘成一绺绺的头发,“让老子瞧瞧你这‘灾星印’到底多邪门…”

就在那带着污垢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溃烂伤疤的瞬间——

小桃猛地抬起了头!

湿漉漉的头发甩开,露出了整张脸。额角那道翻卷着皮肉、渗着黄脓和血丝的伤口,在昏暗灯光下触目惊心。然而,比那伤口更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那双一直被低垂眼睑和乱发遮掩的眼睛里,此刻没有泪水,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黑暗,像隆冬深夜结冰的河面。而在那冰层的最深处,却有一点幽冷的、近乎疯狂的微光在跳跃,像濒死野兽瞳孔里最后一点反光,直直地、死死地钉在疤头脸上。

疤头伸出的手,像被无形的冰针扎到,猛地僵在了半空。他脸上的戏谑瞬间凝固,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源自本能的寒意取代。那双眼睛…他曾在斗狗场里见过,一条被咬断了腿、喉咙也被撕裂大半,却依旧死死盯着对手、准备用最后一口牙咬断对方气管的狗…就是这种眼神。

“……滚。” 一个沙哑的、仿佛从冻裂的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字眼。声音不大,甚至有些破碎,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冰冷决绝,在哗哗的水流声中清晰地刺入疤头的耳膜。

疤头的脸瞬间涨红,那道旧疤扭曲得如同蜈蚣爬行。被一个瘦小的新来的、还是个“破相星”的眼神吓住,这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妈的!找死!” 恼羞成怒的狂吼中,他抡起粗壮的胳膊,钵大的拳头带着风声狠狠砸向小桃的脸颊!

小桃没有躲闪。在拳头裹挟着劲风袭来的刹那,她藏在湿冷袖管里的手如同毒蛇出洞,猛地扬起!一道锐利的、带着水光的寒芒,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厉,决绝地划向疤头伸过来的手腕!

“嗤啦!” 布料撕裂的轻响。

“啊!” 疤头一声惊叫,触电般缩回手,惊恐地看着自己手腕上棉袄袖子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暗红色的毛衣。虽然小桃力气小,只在他粗糙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但那瞬间爆发的、不顾一切的凶狠,和袖口里一闪而过的、染着暗红污渍的锋刃寒光,像一盆冰水,彻底浇熄了他和他那两个跟班的嚣张气焰。

疤头捂着手腕,惊疑不定地瞪着眼前这个瘦小的女孩。她依旧站在那里,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骨架,微微喘息着。那双死寂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他,手里紧握着那片从袖口露出一角的、沾着新鲜血珠的碎瓷片,像一头刚从血泊里站起来的、随时准备再次扑上来的幼兽。

“疯子…真他妈是个疯批扫把星!” 疤头啐了一口浓痰,色厉内荏地骂了一句,眼神闪烁地避开了小桃的视线,带着两个同样被震住的跟班,悻悻地快步退开,消失在昏暗走廊的深处。洗衣房里只剩下哗哗的水流声,一片死寂。那些麻木的目光再次偷偷瞟过来时,里面第一次掺入了真实的畏惧。

小桃缓缓垂下手臂,将那片染了血的碎瓷片重新藏回袖口的深处。剧烈的动作牵动了额角的伤口,一股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液体顺着鬓角流下,混着冰冷的脏水。她仿佛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冷。她默默地弯下腰,扶起倾覆的水盆,从冰冷刺骨的水洼里捞起那件湿透的棉裤,继续用力搓洗。只有那微微起伏的、单薄的肩胛骨,无声地泄露着方才那一刻惊心动魄的搏杀和强行压下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绝望。

夜,深沉得如同凝固的墨汁。

大通铺房间里充斥着各种浑浊的气味:汗臭、尿臊、劣质肥皂和久不通风的霉味。鼾声、磨牙声、含糊的梦呓声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背景噪音。小桃蜷缩在冰冷如铁、薄得几乎不存在的棉絮下,身体像一块被反复冻透又解冻的破布。额角的伤疤持续释放着灼痛和低烧的眩晕,骨头缝里都透着被寒意浸透的酸疼。白天疤头那双带着惊惧退缩的眼睛,张管理员那像看垃圾一样的目光,那碗能照见自己鬼影的稀糊糊…福利院。不过是换了一个更大、更冰冷、更绝望的牢笼。李干事和林父那模糊的低语,像毒蛇一样盘踞在意识深处。

她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惨淡的月光被糊着旧报纸的窗户切割成破碎的光斑,无力地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的、如同鼠类啮咬般的交谈声,隐隐约约地从走廊尽头那间管理员办公室虚掩的门缝里飘了出来。其中一个声音,白天刚刚听过,是张管理员那刻意拔高又带着谄媚的腔调。

而另一个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斯文的、掌控一切的从容…瞬间像冰锥刺穿了小桃的耳膜,冻结了她的血液!

“……李干事您就放一百个心!那丫头,额头上那么大个烂疮,看着就晦气!翻不了天!跟个小哑巴似的,闷葫芦一个…” 张管理员的声音。

“嗯。安分就好。” 那个低沉斯文的男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秤砣砸在小桃心上。林父!“该‘照应’的地方,多‘照应’。毕竟…她爹当年的事,知道的人越少,大家的日子…才越安稳,你说呢,张姐?”

“是是是!李干事您说得太对了!我懂!都懂!” 张管理员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和急于表忠心的急切。

“那个登记簿…” 林父的声音顿了顿,压得更低,像耳语,却又清晰地钻进小桃的耳朵,“…就是记录各家情况那个本子…确定…处理妥当了?特别是…棠大柱那栏?”

“您放一百二十个心!” 张管理员的声音立刻保证,“早按您说的…‘不小心’打翻了墨水瓶!整页都糊了!黑乎乎一团,神仙也看不出写的啥!”

“嗯。那就好。” 林父的声音似乎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这孩子…就让她在这里,‘平平安安’地待着吧。少让她接触闲人,尤其是…一些不该听的陈年旧事。”

“明白!明白

上一章 第十二章:破碗里的断头饭 扫把星上有颗桃最新章节 下一章 第十四章:砖缝里的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