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把城市的霓虹灯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斑,像是打翻了的廉价颜料盘,黏糊糊地糊在湿漉漉的沥青路上。
陈默缩着脖子,像只被淋透的鹌鹑,从一栋挂着“诚信调查事务所”破旧招牌的老楼里挪出来。
那招牌的“诚”字缺了个点,在风雨里吱呀作响,像在嘲笑他刚被炒鱿鱼的悲惨现实。
“不是,老板,就因为我跟那个跟踪目标的猫聊了十分钟,耽误了拍照取证,您就把我开了?”陈默脑子里还在回放十分钟前老板唾沫横飞的咆哮。
他试图解释,那只三花猫对小区流浪狗势力分布的分析极具社会学价值,但显然,他那位只关心抓奸照片能不能换钱的老板,对此毫无兴趣。
“陈默!你脑子里装的都是浆糊吗?我们是侦探社!不是宠物心理研究所!收拾东西,立刻!马上!”老板的怒吼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伴随着他扔过来的一个纸箱——里面可怜巴巴地装着他用了三年的、键盘上“S”键已经失踪的旧笔记本,一个印着褪色动漫美少女的马克杯,还有一个造型奇特的大蒜头U盘钥匙扣。
冷雨毫不留情地砸在他单薄的格子衬衫上,寒意瞬间穿透布料,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湿漉漉的纸箱,又抬头望了望铅灰色的、仿佛永远也不会放晴的天空,一股混合着委屈、迷茫和一丝丝“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社死感涌上心头。
“这不科学!”他习惯性地嘟囔了一句,声音在哗哗的雨声里微弱得可怜,“明明那只猫提供的线索价值更高…算了,跟一个连《社会动物行为学》都没读过的人有什么好说的。”他紧了紧怀里的箱子,试图寻找一点可怜的温暖,然后认命地朝着公交站的方向挪动。
裤腿很快被溅起的泥水打湿,黏糊糊地贴在腿上,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重。失业的第一天,真是…完美开局。
公交站台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金属长椅反射着路灯昏黄的光。
陈默把纸箱放在勉强能遮点雨的顶棚下,自己则缩在角落,试图用单薄的身体抵挡四面八方袭来的寒意和湿气。
雨水顺着他的刘海滴下来,滑过眼镜片,模糊了视线。他摘下眼镜胡乱擦了擦,眼前的世界更加朦胧不清,就像他此刻的未来一样。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呜咽声穿透了雨幕,断断续续,带着一种被遗弃的凄凉。陈默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在站台广告牌后面,一个废弃的、散发着馊味的绿色垃圾桶旁,蜷缩着一团小小的、湿透了的黑影。
那是一只狗。一只看起来相当狼狈的中华田园犬。体型不大,通体黑色的毛发被雨水彻底打湿,紧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显得更小了。
雨水顺着它耷拉的耳朵和鼻尖往下淌。最引人注目的是它那张脸——即使在如此凄惨的境地下,那对棕黑色的眼睛里也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厌世感?仿佛对这冰冷的雨、糟糕的世界早已习以为常,甚至带着点“老子就知道会这样”的嘲讽。
它的左耳尖缺了一小块,像是被什么咬掉的。
此刻,这只看起来丧到极点的黑狗,正努力把自己缩得更紧,试图躲避无孔不入的雨水和寒意,喉咙里发出那种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呜咽。
陈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他是个社恐,在人类社交场合笨拙得像刚学会走路,但对动物,尤其是这种看起来孤苦伶仃的小家伙,总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他犹豫了一下,社恐的本能让他想缩回自己的壳里,但看着那小狗在冷雨中瑟瑟发抖的样子,脚却不由自主地朝垃圾桶挪了过去。
“喂…”他小声开口,声音有点干涩,“你…还好吗?”
黑狗闻声抬起头,那双厌世的眼睛看向陈默。
没有讨好,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审视。
它抽了抽湿漉漉的鼻子,目光在陈默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又恹恹地垂下了头,仿佛在说:“又一个无聊的人类。”
陈默被这眼神看得有点莫名心虚。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什么威胁性,虽然这姿势在湿漉漉的地上显得更加狼狈。
他想了想,手在口袋里摸索,只摸到半包在侦探社摸鱼时吃剩的烤肠,包装袋皱巴巴的,油渍都渗了出来。他平时总爱在口袋里塞点零食,缓解紧张。
“呃…这个,吃吗?”他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把那半截同样被雨水打湿了些的烤肠递过去,尽量让语气显得友好,“虽然可能不太热了…”
烤肠的油脂香味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开一丝诱惑。黑狗的鼻子再次动了动,厌世的眼神里终于出现了一丝挣扎。
饥饿的本能似乎短暂战胜了它对世界(或者说对眼前这个看起来不太靠谱的人类)的失望。
它慢慢地、带着十二万分警惕地抬起头,又看了陈默一眼,然后试探性地、极快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烤肠的尖端。
陈默屏住呼吸。成了?
就在他以为即将成功诱拐(?)一只流浪狗时,黑狗的目光突然越过他,死死地钉向他身后雨幕深处的某个方向。
它原本只是恹恹的神情瞬间变了!脊背猛地弓起,湿漉漉的黑毛似乎都炸开了一圈,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呜呜”声,不再是之前的呜咽,而是一种原始的、面对危险时的警告低吼。
陈默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烤肠扔掉。他下意识地顺着黑狗警惕的目光回头望去。
雨幕重重,视线所及只有被雨水冲刷得扭曲的街道、模糊的建筑轮廓和偶尔飞驰而过溅起巨大水花的汽车尾灯。
在街道尽头,隐约能看到一片被高大围墙圈起来的区域,几栋造型现代、灯火稀疏的高层公寓楼矗立在那里,像几座沉默的黑色巨塔。
那是…镜湖公寓?本市有名的豪华楼盘,不过最近似乎有些不太好的传闻…陈默在事务所打杂时好像听人提过一两嘴,但他当时忙着研究窗台上蚂蚁的社会结构,没太在意。
“怎么了?有什么东西吗?”陈默转回头,疑惑地问黑狗。他什么也没看见,除了雨就是楼。但黑狗的状态丝毫没有放松,它依旧死死盯着那个方向,身体紧绷,低吼声不断,甚至开始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它那缺了一块的左耳都竖了起来,显得异常警觉。
这反应太不对劲了。陈默心里有点发毛。他重新看向镜湖公寓的方向,雨中的楼群在昏暗的天色下确实显得有些阴森压抑。他推了推滑落的眼镜,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突然,他挂在纸箱边缘的那个大蒜头造型的U盘钥匙扣,毫无征兆地闪烁了一下!非常微弱,一闪即逝的暗红色光芒,在灰暗的雨幕中几乎难以察觉。
陈默以为自己眼花了,或者只是路灯的反光。他凑近了些,盯着那个塑料大蒜头。
它静静地挂在那里,毫无异状,仿佛刚才那点红光只是他的错觉。
“怪事…”他嘀咕着,心里那点毛毛的感觉更重了。他再次看向那只黑狗,它依然保持着高度戒备的状态,对着镜湖公寓的方向低吼。
“算了算了,雨这么大,先离开这儿再说。”陈默甩甩头,试图把心里那点不安甩掉。
他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黑狗身上,晃了晃手里的烤肠,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最和善(其实有点僵硬)的笑容:“嘿,小家伙,跟我走?总比在这儿淋雨强吧?虽然我现在失业了,但…但请你吃几顿狗粮的钱应该还是有的。”他想起自己银行卡里可怜巴巴的余额,底气有点不足。
黑狗终于把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重新落在陈默和他手中的烤肠上。
那厌世的眼神似乎在评估陈默话里的可信度。烤肠的香味还在顽强地飘散。
几秒钟的对峙(或者说思考)后,饥饿和寒冷似乎再次占据了上风。
它喉咙里的低吼声渐渐平息,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了一些。
它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了一小步,又一小步,湿漉漉的鼻子几乎要碰到烤肠了。
陈默心中一喜,有门!他保持着递烤肠的姿势,一动不敢动,生怕惊跑了这位“大爷”。
就在黑狗的嘴巴即将咬住烤肠的瞬间——
“嘀嘀——!!!”
一声极其尖锐、几乎要刺破耳膜的汽车喇叭声毫无预兆地在近处炸响!一辆失控的出租车,车轮打滑,在湿滑的路面上扭着屁股,像喝醉酒的蛮牛一样,朝着公交站台的方向直冲过来!刺眼的车灯在雨幕中划出两道惨白的光柱,瞬间吞噬了陈默和黑狗的身影!
“卧槽!”陈默魂飞魄散,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思考,他猛地向后一缩,想要躲避!
然而,他忘了自己正蹲在湿滑的地面上,也忘了怀里还抱着那个装着全部家当的纸箱!
后缩的动作加上湿滑的地面,让他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他惊恐地挥舞着手臂,试图抓住什么,却只捞到了一把冰冷的雨水。
怀里的纸箱脱手飞出,里面的旧笔记本、马克杯、文件哗啦啦地撒了一地!
而那只黑狗,在喇叭声响起、车灯亮起的瞬间,更是做出了远超陈默预料的反应!它没有逃跑,反而像是被彻底激怒了,或者是为了保护即将到嘴的食物(?),发出一声短促而凶悍的咆哮,后腿猛地一蹬!
它的目标不是车,而是陈默还拿着烤肠的那只手!
一股不算大但极其突然的力量猛地拽住了陈默的手腕!是黑狗一口叼住了烤肠,同时牙齿不可避免地刮到了陈默的手指!
“嗷!”陈默吃痛,加上原本就失去平衡,这下彻底完了!
噗通!
他整个人被黑狗这一拽,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后仰着重重摔进了站台旁边一个积满雨水的大水坑里!浑浊的泥水瞬间将他淹没,冰冷刺骨的感觉席卷全身。眼镜直接飞了出去,不知掉在了哪个角落。他下意识地张嘴想喊,结果灌了一大口带着铁锈和垃圾味的脏水,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那辆失控的出租车在最后关头险之又险地擦着公交站台边缘冲了过去,溅起一人多高的泥水浪花,完美地给刚刚从水坑里挣扎着坐起来的陈默来了个二次洗礼。
“咳咳咳…呕…”陈默像个落汤鸡一样坐在浑浊的水坑里,浑身湿透,沾满了污泥和枯叶,头发一缕缕地贴在额头上,狼狈到了极点。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脏水,视线模糊不清,愤怒又委屈地寻找罪魁祸首。
那只黑狗呢?
只见那小小的黑色身影,正稳稳当当地站在水坑边缘——相对干燥的地方。
它嘴里牢牢叼着那半截烤肠,正用一种极其人性化的眼神看着陈默。那眼神…怎么说呢?三分鄙夷,三分“看吧我就知道人类靠不住”,还有四分“食物到手,溜了溜了”的幸灾乐祸。它甚至还悠闲地甩了甩身上的水珠(虽然大部分早就湿透了),然后叼着烤肠,转身就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喂!你给我站住!”陈默气得在水坑里扑腾了一下,溅起更多泥水,“吃干抹净就想跑?没门!赔我眼镜!赔我…赔我精神损失费!”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追,但脚下太滑,又摔了个趔趄。
黑狗闻声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厌世的眼神似乎在说:“啧,麻烦。”它又看了看嘴里叼着的烤肠,似乎权衡了一下。最终,它没有跑,而是叼着烤肠,慢悠悠地走到陈默撒了一地的杂物旁,用鼻子拱了拱那个同样沾了泥水、造型滑稽的大蒜头U盘钥匙扣,然后抬起后腿…
“喂!你想干嘛?!不许…”陈默惊恐地喊道。
然而,迟了。
一道小小的、带着暖意的水柱,精准地浇在了那个大蒜头U盘上。
水流冲刷掉了一部分污泥,露出了塑料大蒜头原本有些滑稽的紫色。
做完这一切,黑狗放下腿,叼着烤肠,再次看向坐在水坑里、目瞪口呆、浑身滴着泥汤的陈默。它歪了歪头,缺了一块的耳朵动了动,眼神里那点鄙夷似乎淡了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现在两清了?”的意味。
然后,它不再停留,叼着它的“战利品”,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转身就走进了茫茫雨幕中,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陈默坐在冰冷的水坑里,彻底懵了。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污泥,也冲刷着他混乱的大脑。
失业…被狗拽进水坑…被狗尿了钥匙扣(虽然是间接的)…还被狗鄙视了…
他低头看向自己湿透的、沾满污泥的格子衬衫,又看了看撒了一地、同样惨不忍睹的家当,最后目光落在那枚被狗尿“洗礼”过的大蒜头U盘上。
塑料外壳在雨水冲刷下显得格外…锃亮?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把它捡了起来。入手冰凉,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刚才那点红光果然是错觉吧?
他苦笑着,挣扎着从水坑里爬起来,浑身又冷又痛,像个移动的泥塑。
他摸索着在地上找自己的眼镜,终于在站台长椅的缝隙里找到了,镜片裂了一道缝,勉强还能戴。
戴上破眼镜,世界重新清晰,但也更加清晰地映照出他的狼狈。
他弯腰,一件件捡起散落的东西:屏幕裂了条缝的旧笔记本、碎了一个角的马克杯、浸湿的文件…每捡一样,心里的郁闷就加深一分。
当他捡起最后一张湿透的打印纸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上面的内容。
那是他昨天随手打印的本地新闻摘要,准备用来做社会观察案例分析的(老板称之为“不务正业”)。其中一个标题被雨水晕染开,但还能勉强辨认:
镜湖公寓…又是镜湖公寓。
陈默的心猛地一跳。刚才那只黑狗对着那个方向异常警惕的咆哮、炸毛的样子,还有自己那个莫名其妙闪了一下的U盘…一股寒意,比雨水更加刺骨,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那个湿漉漉、带着可疑水渍的大蒜头U盘钥匙扣。
冰冷的塑料触感传来,却无法驱散心头那股莫名的不安。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打着旋儿飞向街道深处,飞向镜湖公寓那片沉默的楼群方向。雨似乎小了一些,但夜色更浓了,像化不开的墨汁。
陈默抱着他湿透的、沾满污泥的纸箱,站在空旷冷清的公交站台。
他回头望向镜湖公寓那片在雨夜中只剩下模糊轮廓的高楼,裂了缝的镜片后,眼神里充满了社恐人士特有的茫然、失业青年的沮丧,以及一丝被那只怪狗和那个诡异公寓勾起的、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好奇与…寒意。
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突兀。
“这不科学…”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泥泞,又看了看镜湖公寓的方向,最终垂头丧气地抱着箱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自己租住的老破小出租屋方向挪去。
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泥泞的脚印,很快又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
而在街角阴影处,那只本该离去的黑狗,不知何时又悄悄探出了头。
它嘴里的烤肠已经消失了。它静静地看着陈默狼狈远去的背影,又警惕地瞥了一眼镜湖公寓的方向,那双厌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
它没有跟上去,只是沉默地注视着,直到陈默的身影消失在另一片雨幕中。
然后,它才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更深的黑暗里。
雨,还在下。
城市的霓虹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扭曲变形。一个倒霉侦探的职业生涯以一种极其荒诞的方式结束了,而另一段更加离奇、更加凶险的旅程,似乎正随着这场冰冷的夜雨,悄然拉开序幕。
在陈默和黑狗相继离开后,那个散发着馊味的绿色垃圾桶后面,阴影似乎不自然地蠕动了一下。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极其迅速地伸出来,从垃圾桶边缘捡起了一样被陈默遗漏的东西——那是他撒落文件中的一张,上面似乎有一个模糊的地址或者电话号码,被雨水浸湿了大半,但还能辨认出部分字迹。那只手停顿了一下,似乎确认了内容,然后飞快地缩回阴影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垃圾桶旁,残留着一个浅浅的、被雨水迅速填满的脚印,形状有些奇怪,不像是普通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