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裹挟着油墨味儿和汗水的咸涩,穿过高三(七)班敞开的门窗。下午三点,阳光泼洒在凌乱的课桌椅,尘埃浮动。毕业典礼的余音还在,教室里只剩下混杂着解脱、茫然和细小悲伤的喧闹。
“扔咯!” 后排的赵宇把《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抛进废纸堆,引起一阵哄笑。
林致远坐在靠窗,桌面已擦净,只放着一个墨绿背包和半开的深棕速写本。窗外银杏浓绿,蝉声铺天盖地。他的手指无意识抚过本子粗糙的封面,目光掠过喧闹人群,落在教室另一端被簇拥的身影上——秦阳。
阳光似乎格外偏爱秦阳。他正和男生合力推动沉重的铁皮柜,袖子卷起露出结实小臂,额角沁汗,在光下闪亮。女生笑着递水,他爽朗回应,笑声轻易穿透喧嚣,落在林致远耳中,漾开涟漪。
秦阳是班长,体育明星,天生的焦点。林致远则是优等生,像本合上的书,安静与画笔为伴。他们本该泾渭分明。
但高二某个午后,在画室阳台,林致远看到球场上那个跃起的红色身影——空心入网,落地时带着畅快笑容回头。阳光在汗湿的发梢跳跃。
“咔嚓”。
无声的断裂。世界重组,红色身影成了唯一焦点。一种陌生、灼热的眩晕攫住了林致远。自那天起,他的速写本多了一个主题:奔跑、跳跃、皱眉、大笑的秦阳。一个在喧嚣人潮里,被他小心翼翼收藏起来的宇宙。
“致远!发什么呆?收拾好了?” 秦阳的喊声将他拽回。
秦阳已站在课桌旁,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和汗水。阳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他微弯着腰,一手撑桌面,距离近得林致远能闻到他身上海盐焦糖般的气息。
“啊?哦,好了。” 林致远下意识把速写本往背包下推挪,指尖冰凉,不敢直视,目光落在秦阳手腕一道擦伤上。心跳加速,呼吸困难。
“效率真高!” 秦阳咧嘴笑,露出白牙,扫过喧闹的同学和桌面,“我这体力活差不多了。老班说检查有无落东西。贵重物品都带好了?”
“嗯,都在这了。” 林致远拍拍背包,声音努力平静。
“那就行!” 秦阳直身,目光随意扫过,忽然定住,“咦?这本子是你的吗?” 他指向桌脚和杂物堆的缝隙。
林致远头皮猛地一炸!
墨绿的速写本,像被遗忘的珍宝,狼狈地躺在废纸团和粉笔灰中。
巨大恐慌攥紧喉咙!他几乎扑过去想抢。
“诶?这个啊……” 秦阳更快,弯腰捞起,弹了弹灰,好奇道,“画画的?课上没见你用。” 他以为只是普通素描本。
血液冲上林致远头顶,脸颊滚烫,想抢却僵住,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秦阳修长的手指挑开搭扣。
不要!
本子翻开。
炭笔素描:从后排角度,一个穿校服的男生在阳光下趴睡,轮廓清晰,睡颜安详孩子气。微微嘟起的嘴唇线条无比准确。
秦阳。高二某个午自习。
秦阳脸上好奇变惊讶,“咦?”一声。他抬头飞快扫一眼林致远——后者脸色煞白,唇紧抿,眼神慌乱欲碎。心脏咯噔,强烈直觉击中秦阳。他没说话,翻页的手带上郑重。
第二页:篮球场角落。7号球衣仰头喝水。喉结滚动,汗滴下颚,眼神放空。焦点锐利。
秦阳自己。半决赛。他记得林致远坐在后排角落。
第三页:体育课后。男生坐单杠上低头系鞋带。湿透的白背心,低垂眉眼,锁骨处汗湿的阴影。光影强烈,氛围微妙。
第四页…第五页…
喧闹、蝉鸣如被消音。翻页变慢,每一次轻触都拉扯林致远绷紧的神经。
每一页的主角都是他。旁观者的、隐秘的视角。自习走神、走廊放松、球场表情、排队侧脸……细致入微的观察。炭笔、铅笔、水笔…凝固瞬间之美,暴露了画者眼中近乎迷恋的温柔专注。
胸腔被沉甸甸填满。心脏在陌生节奏里重重敲击。震惊?喜悦?困惑?难以置信?诸多情绪轰然炸开。他从不知林致远——清冷像月光的优等生——会这样默默持久地注视他,收藏他日常的碎片,还如此珍重艺术地呈现。
这沉甸甸的秘密…
他翻到最后一页:铅笔稿,只上半身轮廓。背景教室虚化。画中他侧对画面,头微歪,似专注听谁说话,嘴角一丝放松心照的浅笑——很少在公众展露的表情。稿底一行小字力透纸背:
“这笑容,不属于任何人。”
时间凝固。
秦阳猛地合上本子!动作仓促微颤。他无暇看林致远脸色,不敢再看眼睛。
心跳巨响,热流涌向四肢百骸,耳根发烫。无措,心虚…还有一丝隐秘的喜悦?
“咳…” 秦阳清了清发疼的嗓子,低头,飞快把本子沿着桌面灰尘推回,动作轻得像放易碎品。目光扫视桌面,寻找救命稻草,“那个…好像…这还有个纸团忘了扫…” 声音干瘪。他几乎落荒而逃般转身,夸张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团,像抓住烫手山芋。
背对林致远,秦阳呼吸粗重,后颈发热。刚刚画面仍在视网膜闪回。林致远的苍白惊惶…这算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灼得他心慌。
林致远血液流尽般冰凉。秦阳复杂眼神——震惊、困惑、慌乱?——像冰针扎破他的平静气球。暴露了!看到贪婪注视和…贪恋!巨大羞耻如浪将他吞没。恶心?怪物?他颤抖抓起速写本,粗暴塞进背包深处,动作大得差点扫落笔袋。
喧闹依旧。无人注意角落惊魂一幕。
“晚上KTV包了!谁不来不给面子!” 赵宇嚷着。
王倩倩抱怨:“脏死啦!秦阳你怎么不抬垃圾?” 她指杂物堆。
秦阳扔了纸团,恢复惯常姿态,转身扬起阳光漫不经心的笑:“得嘞倩姐!这就当苦力!” 大步流星走向杂物,肌肉绷紧。
但转身刹那,目光扫过林致远座位。
林致远站在窗边,背包,抓背包带的手指节惨白。夕阳暖金镀身,却化不开他周身的冰冷紧绷。低头,碎发遮眉眼,只露紧绷下颌和失血色的紧抿嘴唇。像座濒临破碎的冰雕,孤立于喧嚣毕业潮中。
蝉鸣、尘埃、汗水、青春味依旧炽烈。
可秦阳心中波涛因林致远无声的脆弱抗拒翻涌更甚。那一瞥,林致远的孤绝姿态,无声扎穿他的强装轻松,投下更深的复杂探究阴影。
秘密暴露。
他知道了。
但这意味着什么?
不知道。
唯一确定:看着林致远失魂模样,心最深处,除了无措悸动,竟泛起一丝…尖锐的疼?
他迅速收回目光,怕触碰敏感神经。稳稳抬起簸箕,洪亮招呼男生搬垃圾。背影依旧挺拔利落。
林致远像搁浅的鱼,濒临窒息。背后目光撤离,如推下悬崖。羞耻恐慌撕碎理智。只想逃离。他游魂般低头穿过人群,跌撞走出后门。
走廊也弥漫毕业气息。人声标语,他视若无睹。耳朵嗡嗡,眼前只回放秦阳翻本时凝固眼神——没有嫌恶愤怒,纯粹的震惊探究,更让他绝望!偷窥者?隐藏的…同性恋?冰锥穿心。
楼梯口近在咫尺——
“林致远!”
惊雷般在身后炸响。
身体猛僵,血液凝固!他极缓转身,心跳在死寂后失序狂奔。
秦阳站在几步外,手沾灰尘。尽头斜阳一半洒他身上,一半在阴影,轮廓模糊深刻。他送完垃圾刚折返,脚步急促而不自知。
他快步上前,停在林致远面前。
很近。汗水蒸腾后的海盐焦糖气息混合灰尘,往日毒药般致命吸引,此刻像烙铁烫得林致远战栗。
秦阳看着他。林致远脸色惨白,浅褐色眼眸低垂,长睫在眼下投浓重阴影,狂乱颤抖。嘴唇倔强紧抿,无声抗拒。
沉默凝滞空气。
窗外蝉鸣一波高过一波,似宣泄最后炽热。
秦阳深吸气,像做艰难决定。喉结滚动,目光灼灼锁定闪躲视线。
“刚才那本子……”开口,声音低沉几分,充满小心探寻的重量。
“……”林致远心脏骤然被攥紧!呼吸停滞。质问?摊牌?大脑空白只剩恐惧。
秦阳感受到紧张,停顿斟酌。目光未移,专注深幽前所未有。
“……”他再次张口。
林致远屏息等待审判。眼眶发热。
“你…”秦阳声音卡住,眉头微蹙,无声搏斗。那问题灼烧在舌尖。但最终,他只是更深沉默后缓缓摇头,眼神复杂:
“……东西带齐了吗?再检查下,别落下。”
他没有问!
在震耳欲聋的蝉鸣和熔金夕照里,秦阳硬生生压下核心问题,化为平淡寻常的询问。
却成了林致远耳中最刺耳绝望的音符!
刻意距离。了然回避?
林致远猛地抬头!
受惊目光撞上秦阳幽深复杂的眼。秦阳不躲闪,探究、无措、太多难解情绪…唯独没有鄙夷嘲笑。
沉默的回避,比嘲笑更让林致远心死。
答案不再重要。
秦阳知道了。
知道画的是谁。
在回避这份异常注视。
他用最平常的话,划下了最清晰的距离。
巨大失落和更深恐慌如冰潮吞没林致远。身体微抖。想说,喉堵滚烫砂砾,无声。冰冷滚烫酸涩冲上鼻腔眼眶。
不敢再看秦阳的脸,目光仓惶移开,死死盯住自己因用力而惨白的手。最终,极其轻微僵硬地一点头。
然后,他转身,像失魂空壳,步履踉跄坚决冲下楼梯。夕阳拖拽摇摇欲坠的长影。
秦阳伫立原地,看着背影消失拐角,张口无声。搭在裤缝的手指,不知何时蜷起,关节泛白。走廊喧嚣蝉鸣如密网,罩住未竟疑问、压抑悸动与满心混乱。
第一个炽夏,便在喧嚣蝉鸣、一个中断的动作与一个未问出问题间,以无声溃败,仓促拉开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