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浓烈得刺鼻,混合着隐约的血腥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沉沉浮浮。惨白的灯光从天花板上倾泻而下,将走廊和病房都笼罩在一片毫无生气的寂静里。王默蜷缩在重症监护室外的长椅上,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
她的视线穿透冰冷的玻璃,死死地锁定在病房内那个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管线的身影上。水清漓(水王子)的脸色苍白如纸,比医院的白墙更甚。氧气面罩覆盖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闭的双眼和紧蹙的眉头。心电监护仪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滴答声,绿色的线条在屏幕上微弱地起伏,每一次跳动都牵动着王默几乎要停止的呼吸。
几个小时前那地狱般的景象还在她眼前疯狂闪回——失控砸落的海盗船,绝望的尖叫,飞扬的尘土和碎片,以及……那个在死亡阴影下,放弃生路,不顾一切朝她扑来的银蓝色身影!他后背狰狞的伤口,那深深嵌入皮肉的金属碎片,脱臼的手臂,还有他最后攥紧她手腕时,那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带着血腥味的宣告……
“我的……不准……再离开……”
那嘶哑的、饱含痛苦与绝对占有欲的声音,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反复回荡。
“水王子……”王默无意识地低喃,指尖冰冷。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他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那被封锁的记忆,那本能爆发的守护,那不顾一切的反扑……是不是最终耗尽了这具人类躯壳的生命力?
就在这时,监护室的门被轻轻推开。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苏晚晴走了出来,她的脸色也有些苍白,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蜷缩在长椅上的王默。
“他……”王默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抬起头,声音干涩嘶哑。
“手术很成功。”苏晚晴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碎片取出来了,没有伤到要害。手臂也复位固定了。医生说……生命体征稳定下来了,但失血过多,加上强烈的冲击,需要时间恢复和观察。”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王默布满泪痕和灰尘的脸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没事吧?刚才……”
“我没事!我没事!”王默急切地摇头,目光再次焦灼地投向玻璃窗内,“他……他什么时候能醒?”
“医生说麻药退了应该就会醒,但……”苏晚晴微微蹙眉,似乎在斟酌用词,“他刚才在手术中……好像一直在做噩梦?嘴里……反复说着什么‘湖’、‘漩涡’、‘默’……还有‘回家’……很痛苦的样子。”
轰!
苏晚晴的话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王默心上!
湖!漩涡!默!回家!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钥匙,狠狠捅向那被冰封的记忆之锁!他在挣扎!他的灵魂在混乱的记忆碎片里痛苦沉浮,寻找着归途!
巨大的激动和更深的痛楚瞬间攫住了王默!她猛地站起身,身体因为情绪的巨大波动而微微摇晃。“我……我能进去看看他吗?就一会儿!”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恳求。
苏晚晴看着她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混合着恐惧、心疼和不顾一切的哀求,沉默了片刻,最终轻轻点了点头。“他还没醒,别吵到他。我……我去给他买点必需品。”说完,她转身离开了。
王默几乎是扑到了病房门口,颤抖着手推开那扇沉重的门。
病房里更安静了。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氧气面罩下微弱的气流声。王默放轻脚步,一步步靠近病床。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碎裂的心尖上。
她停在床边,低头看着他。
他睡得很不安稳。即使在深度麻醉的状态下,眉心依旧紧紧锁着,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在苍白的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氧气面罩边缘,他淡色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在无声地呼唤着什么,偶尔会溢出几声极其细微、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呻吟。
“水王子……”王默的声音哽咽在喉咙里。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极其轻柔地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濡湿的一缕银蓝色碎发。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他冰凉皮肤的瞬间——
“呃……”水清漓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起来!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巨大痛苦的闷哼!
王默吓得立刻缩回手,心脏狂跳不止。
而病床上的水清漓,挣扎似乎变得更加剧烈!他的头在枕头上痛苦地左右摆动,仿佛在摆脱无形的梦魇。氧气面罩下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心电监护仪上的曲线也陡然波动起来!
“默……默……”破碎的音节,带着浓重的喘息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艰难地挤出,“漩涡……别……回家……净水湖……”
每一个模糊的字眼,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王默的心上!他记得!他在混乱的记忆迷宫中痛苦地跋涉,呼唤着她的名字,寻找着回家的路!
巨大的心疼和一种不顾一切的冲动瞬间淹没了她!她不能再等了!不能再看着他这样痛苦挣扎!她必须帮他!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王默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她再次伸出手,这一次,不是触碰他的额头,而是探入自己贴身的口袋,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片始终被她珍藏着、此刻正散发着微弱而纯净冰蓝色光芒的蓝莲花瓣!
净水湖的信物!连接着他们过往的唯一纽带!
她将那片冰凉的花瓣,轻轻地、无比珍重地放入了水清漓摊开在身侧的、没有受伤的右手中。让那片承载着净水湖气息的冰凉,紧贴着他温热的掌心。
然后,她俯下身,凑近他的耳边。用尽全身的力气,压抑着哭腔,用最清晰、最温柔、却也最坚定的声音,一字一句,如同穿越时光的低语,送入他混乱的梦境:
“水王子……别怕……我在这里……”
“你看……这是净水湖的蓝莲花……你送我的……”
“记得吗?净水湖底……好安静……有发光的珊瑚……像星星……”
“你说水是宁静的……包容的……可以洗去一切尘埃……”
“你说……那里是你的家……”
“你想回家……对吗?”
“我带你回家……回净水湖……我们一起回去……”
她的声音很轻,如同最温柔的溪流,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低回。她描绘着净水湖底的静谧幽蓝,诉说着那些只有他们知道的、刻骨铭心的瞬间。她呼唤着他,如同呼唤着迷途的归人。
奇迹,在无声中悄然发生。
随着王默的低语,随着掌心那片蓝莲花瓣传递来的、纯净而熟悉的冰凉触感和气息……
水清漓紧蹙的眉头,竟然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舒展开来!那剧烈的身体颤抖和痛苦的呻吟,也如同退潮般渐渐平息。紊乱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心电监护仪上狂跳的曲线也重新恢复了规律的起伏。
他紧握的右手,无意识地收拢,将那枚散发着微光的蓝莲花瓣,紧紧地、珍惜地攥在了手心。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无声地没入鬓角。
王默的眼泪也瞬间决堤。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她知道,他听到了。他的灵魂,在记忆的混沌漩涡中,终于抓住了那根来自净水湖的、名为“家”的绳索。
……
三天后,黄昏。
夕阳的余晖将城市的天际线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市郊,远离喧嚣的森林公园深处,一片静谧的湖泊在暮色中铺陈开来。湖面倒映着绚烂的晚霞和深蓝的天幕,微风拂过,泛起细碎的金色涟漪。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香和湿润的水汽。
王默推着轮椅,沿着湖畔的木质栈道缓缓前行。轮椅上,水清漓穿着宽松的病号服,外面罩着一件薄外套。他后背的伤口和手臂的固定让他无法自由行动,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却不再是一片空茫的死寂。里面沉淀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东西,如同风暴过后的深海,表面平静,内里却涌动着惊涛骇浪。
苏晚晴默默地跟在几步远的身后,眼神复杂地看着两人的背影。这三天,她目睹了水清漓的沉默,也目睹了王默几乎寸步不离的守护。那种无声的、仿佛超越了时空的羁绊,让她困惑,也让她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
轮椅在栈道尽头停下。这里视野开阔,正对着波光粼粼的湖心。
王默蹲下身,将轮椅固定好。她抬起头,看向水清漓。夕阳的暖光落在他苍白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他没有看湖,冰蓝色的眼眸正安静地、深深地凝视着她。那眼神里没有了最初的陌生、厌烦或抗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王默从未见过的、复杂到极致的沉静。像在审视,像在确认,更像在……无声地诉说。
“这里……像吗?”王默轻声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她指的是净水湖。虽然远不及仙境湖泊的瑰丽神奇,但这份黄昏的静谧和水的气息,或许能唤起他心底最深处的共鸣。
水清漓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王默脸上,仿佛要将她的眉眼、她眼中的关切和小心翼翼,都刻进灵魂深处。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不像。”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大病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那清冽的质感回来了,却不再冰冷,而是像初春刚刚解冻的溪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王默的心微微一沉,一丝失落悄然蔓延。
然而,水清漓的下一句话,却让她瞬间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净水湖底……”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冰蓝色的眼眸如同穿透了时空的壁垒,倒映出那片永恒的蔚蓝,“没有……晚霞。”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王默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他说出来了!他主动说出了“净水湖底”!
不再是混沌的梦呓!不再是痛苦的挣扎!而是清晰的、带着回忆的陈述!
“你……你想起来了?!”王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的狂潮瞬间将她淹没!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
水清漓看着她瞬间泪流满面的脸,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层坚冰彻底碎裂、融化。翻涌起的是如同净水湖最深处涌动的暖流,是失而复得的巨大痛楚,是穿越遗忘深渊后终于抵达彼岸的、无法言喻的疲惫与……归属。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没有受伤的右手。
那只手,依旧紧紧地攥着那片来自净水湖的蓝莲花瓣。冰蓝的微光从指缝间透出,映照着他苍白的手背。
他的手掌摊开,掌心向上,将那枚散发着纯净微光的花瓣,如同捧着一颗失而复得的星辰,静静地呈到王默的面前。
然后,他抬起头,那双倒映着晚霞、更倒映着王默泪眼的冰蓝色眸子,深深地、深深地望进她的眼底。
没有言语。
但王默读懂了。
那眼神诉说着净水湖底永恒的寂静,诉说着挡在她身前承受毒刺的剧痛,诉说着空间乱流撕裂灵魂的绝望,诉说着图书馆里空茫的陌生和本能守护的悸动,诉说着游乐场死亡阴影下不顾一切的反扑,诉说着病床上被蓝莲花唤醒的、穿越遗忘的归途……
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迷失,所有的守护,所有的寻找……千言万语,最终都沉淀为此刻掌心这一片微光,和眼中这片比净水湖更深邃、更温柔的蔚蓝。
王默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她没有去拿那片花瓣,而是将自己的手,轻轻地、坚定地覆盖在了他摊开的手掌之上,连同那片散发着微光的蓝莲花瓣一起,紧紧握住。
他的掌心冰凉,却带着生命的温度。她的掌心温热,带着泪水的湿润。
肌肤相贴的瞬间,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流,带着纯净的水之气息,顺着相贴的掌心,温柔地流淌进彼此的体内。仿佛断裂的纽带在无声中重新连接,干涸的河道再次迎来生命的活水。
水清漓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冰蓝色的眼眸瞬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他反手,用尽此刻能调动的所有力气,将王默的手连同那片花瓣,紧紧地、死死地攥在了自己冰凉的手心里。
力道之大,如同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带着一种失而复得、再也不愿放手的、刻骨的决绝。
“默……”一声极其压抑、带着巨大痛楚和深沉眷恋的低唤,从他苍白的唇间溢出。那不再是陌生的“水清漓”,也不是混乱中的本能呓语,而是真正属于他的、跨越了生死与遗忘的呼唤。
“嗯!”王默用力点头,泪水更加汹涌,脸上却绽放出一个带着泪光的、无比灿烂的笑容,“我在!我在这里!”
夕阳沉入远山,最后一点余晖消失在天际。深蓝色的夜幕悄然降临,几颗早起的星辰在湖面上空闪烁。湖面失去了金红的光泽,回归一片深邃的、宁静的幽蓝。晚风吹拂,带来湖水湿润的气息和草木的微凉。
苏晚晴站在不远处的树影下,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她看到水清漓紧紧攥着王默的手,看到他眼中那片破碎又重聚的、只映照着一个身影的蔚蓝,看到王默脸上交织的泪水与笑容中那份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她轻轻地、无声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释然,又带着淡淡的落寞。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两个在暮色湖畔紧紧相握的身影,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知道,这里已经不再需要她。
栈道尽头,轮椅旁。
晚风带着湖水的凉意,吹拂着王默额前的碎发。她蹲在水清漓面前,任由他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感受着他掌心传递来的、微微颤抖却无比坚定的力量和他身体尚未痊愈的虚弱。
“你的伤……”她担忧地看着他苍白的脸和固定在胸前的左臂。
水清漓微微摇头,冰蓝色的眼眸在渐浓的夜色中,如同沉入湖底的星辰,专注地凝视着她。他抬起另一只手,动作有些迟缓吃力,指尖带着微凉,极其轻柔地拂去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
“无碍。”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比……空间乱流……好些。”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记忆回归后沉重的烙印。
空间乱流……王默的心又是一阵揪痛。她想起他被卷入漩涡时最后那破碎的身影。
“净水湖……”王默的目光落在他紧攥着自己手心的、那片散发着微光的花瓣上,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期待,“我们……还能回去吗?”
水清漓沉默了片刻。他冰蓝色的眼眸望向眼前这片在夜色中显得幽深静谧的人间湖泊,又仿佛穿透了水面,看到了那片存在于另一个维度、永恒纯净的蔚蓝国度。
“通道……被强行闭合……受损严重……”他缓缓说道,每一个词都带着力量回归后对空间法则的清晰感知,“强行开启……风险……太大。”他顿了顿,目光转回王默脸上,那深邃的蓝眸中,清晰地映出她的担忧。
“但……”他握紧了她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我会……找到方法。”
“修复它……回家。”
“带你……回家。”
“回……我们的净水湖。”
“家”这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分量和暖意。不再是空茫的梦呓,而是清晰的归途。
王默的眼泪再次涌了上来,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她用力回握住他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嗯!我们一起!我等你!无论多久,我都等你!”
夜色完全笼罩了湖面。深蓝的天幕上,星辰渐次亮起,如同撒落的碎钻,倒映在幽暗的湖水中。晚风带着湖水的低语,轻轻拂过相握的手,拂过那片散发着永恒微光的蓝莲花瓣。
轮椅上的少年和蹲在他面前的少女,在星辉与湖光的见证下,双手紧握,目光交织。过往的伤痕尚未愈合,归家的路途依旧漫长,但记忆的坚冰已然消融,守护的纽带重新铸就。净水湖心的归途,或许布满荆棘,但两颗穿越了遗忘与生死、终于重新靠近的心,已然找到了照亮彼此的方向。
夜色温柔,湖水无声。他们依偎在湖畔,像两株经历过狂风暴雨、终于将根系缠绕在一起的树苗,在寂静中汲取着重逢的力量,等待着下一次,共同踏入那片永恒的蔚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