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默趴在净水湖岸边那块熟悉的光滑岩石上，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冰凉的湖水。涟漪一圈圈荡开，倒映着她紧锁的眉头。午后的阳光本该暖融融地洒在背上，此刻却只带来一阵阵燥热不安。
“罗丽，你看那边……”她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水波声吞没。
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湖面边缘，几缕异常浑浊的褐色正如同缓慢蠕动的触手，悄无声息地侵蚀着那片纯净无瑕的蔚蓝。几片灰扑扑的塑料碎片漂浮其间，刺眼得如同美玉上的瑕疵。
“是污染！”罗丽的声音在她意识里响起，带着和她主人一样的焦急，“从人类世界流过来的……又变多了！这样下去，净水湖也会……”
后面的话罗丽没说出口，但王默心知肚明。这片由水王子守护的、仙境里最纯净的水域，也正在被人类世界的污秽所蚕食。一股混杂着愧疚与冲动的热流猛地涌上心头。她必须做点什么！至少要看清污染源头的具体情况！
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王默猛地扎进了湖水中。
冰冷的湖水瞬间包裹了她，四面八方涌来的巨大压力挤压着胸腔，夺走了她赖以生存的空气。阳光在头顶迅速模糊、黯淡，像一盏即将熄灭的灯。湖水灌入口鼻，辛辣的窒息感火烧火燎。她徒劳地蹬着腿，手臂胡乱挥舞，试图抓住什么，却只有滑不留手的水流从指缝溜走。意识如同被投入深海的石块，飞快地沉向黑暗冰冷的深渊。
罗丽！救…… 念头还没完整浮现，黑暗便彻底吞噬了她。
混沌中，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道托住了她下坠的身体。冰冷的触感透过湿透的衣衫，像某种坚硬的玉石，带着一种奇异的镇静力量。她像是被一股温和的水流包裹着，缓缓向上浮升。
“咳！咳咳——呕！” 重新接触到空气的瞬间，王默爆发出剧烈的呛咳，肺腑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湖水混合着生理性的泪水，糊了满脸。她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空气，身体因脱力和后怕而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模糊的视野里，首先映入的是一抹极其纯粹的蓝色。不是天空的浅蓝，而是深海的、凝聚了所有水之精华的蓝。视线艰难地向上移动，勾勒出流畅的下颌线条，然后是那张熟悉得令人心悸的脸——水王子。
他站在浅水中，湖水轻柔地环抱着他精致靴子的边缘，如同温顺的仆从。他微微垂着眼睑，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依旧是一片亘古不变的宁静，仿佛她刚才在死亡边缘的挣扎，不过是投入湖心的一粒微尘，激不起半分波澜。
王默的视线本能地落在他胸前那片被自己抓得皱巴巴、浸透了湖水的衣襟上。羞赧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猛地冲了上来，盖过了劫后余生的惊恐。她下意识地攥紧了那片湿漉漉的布料，像是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你……” 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呛水后的哽咽，“你总说……我是水的女儿……” 她抬起头，目光直直撞进那片冰蓝的深潭里，带着控诉，也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水王子的目光在她沾满水珠的睫毛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平静无波，却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他缓缓抬起手，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湖水的凉意，极其轻柔地、如同拂去露珠般，用指尖抹过她湿漉漉的睫毛。
“所以？” 他的声音响起，如同冰凌落入深潭，清冽、遥远，不带一丝情绪起伏。简单的两个字，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王默混乱的心绪里激起更大的涟漪。
一股莫名的火气“噌”地窜了上来，瞬间烧干了那点可怜的羞赧。他怎么能这么平静？每次都这样！每次靠近他，都像是在死亡的边缘疯狂试探！
“所以？”王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强烈的控诉，几乎破音，“那为什么我每次见你都要差点淹死啊！” 尾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委屈的泪水再次盈满眼眶，混着脸上的湖水滚落下来。她像个被欺负狠了的孩子，不管不顾地把所有恐惧和怨气都倾倒出来。
话音落下的刹那，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水王子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波动，快得如同错觉。他没有任何言语回应。
那只刚刚拭过她泪珠的手，毫无预兆地移到了她的后颈。掌心微凉，力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猛地向前一扣！
王默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着她，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瞬间拉近了两人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他清冷的气息骤然拂过她的耳廓，激起一阵细密的、令人战栗的痒意。那气息冰冷，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属于深水的气息。
一个低沉的字眼，如同咒语般直接灌入她的耳中，清晰得让她浑身一颤：
“呼吸。”
“呼……” 王默本能地、顺从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口气息充盈肺腑的同时，一层极其柔和、近乎透明的淡蓝色光晕，如同最轻薄的纱幔，无声无息地自水王子扣在她后颈的掌心弥漫开来，瞬间将她整个人温柔地笼罩其中。
奇迹发生了。
那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湖水压力骤然消失。水不再是阻碍她生命的敌人，反而变得如同空气般轻盈无害。她清晰地感觉到水流滑过皮肤的触感，清凉而舒适。她试探着再次吸气，清冽的水流顺畅地涌入鼻腔、喉咙，直抵肺部，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充盈感，没有丝毫呛咳和不适！
她真的……能在水下呼吸了！
王默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水王子。隔着那层淡蓝的光晕，他冰雕玉琢般的容颜显得更加清晰，也更加遥远。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此刻正专注地凝视着她，仿佛穿透了水流，直接望进她灵魂深处。
他微微低下头，冰凉的唇瓣几乎要贴上她敏感的耳廓轮廓，吐出的气息带着湖水的清冽，激起她皮肤上更强烈的战栗。
“现在，”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穿透水波，直接烙印在她的意识里，“你才是真正属于水的。”
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荡开一圈圈巨大的、令人眩晕的涟漪。真正属于水的……属于他守护的这片纯净领域？还是属于……他本身？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的思绪，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和心悸。脸颊不受控制地迅速升温，烫得惊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慌乱地垂下眼睫，不敢再看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还攥在手里的、他那片湿透的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水王子静静地注视着她瞬间通红的脸颊和那微微颤抖的睫毛，冰蓝色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融化了一丝。那几乎无法察觉的松动，快得如同湖面掠过的微风。
就在这时，王默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水王子身侧不远处的水域。在那片本该纯净无瑕的湖底，一团浑浊的褐色正如同丑陋的瘢痕般晕染开来，几缕油腻的污物如同水鬼的发丝，在清澈的水流中缓慢地、令人作呕地蠕动着。
人类世界的污染！刚才她不顾一切潜入湖底想要探查的源头！
一股强烈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她。她刚才还在为差点淹死而委屈控诉，可这污染，这正在玷污他神圣净土的污秽，恰恰来自她所归属的人类世界！是她无力阻止、甚至某种程度上“参与”制造的罪证！
愧疚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尽管她现在确实是在“水”中呼吸着。攥着他衣襟的手指像被烫到般猛地松开，指尖微微颤抖。
“水王子……”她鼓起残存的勇气，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羞愧，“对不起……那个污染……我……我们人类……”
她顿了顿，一个冲动而天真的念头冒了出来，带着一种想要弥补的急切：“要不……要不你去人类世界看看？也许……也许亲眼看看，你会明白……” 她越说声音越小，连自己都觉得这个提议苍白无力到了可笑的地步。让这位视人类世界为污秽源头的精灵王子，踏入他最深恶痛绝的地方？
水王子周身的气息，在她提到“人类世界”四个字的瞬间，骤然降至冰点。
那层笼罩着她的、温柔的淡蓝色光晕猛地一滞，仿佛被无形的寒流冻结。他眼底那丝若有若无的柔和瞬间消失无踪，重新冻结成万年不化的冰原，甚至比之前更加凛冽、更加疏离。
“亲眼看看？”他的声音毫无温度，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锥敲击着湖底的岩石，冷硬刺骨，“看看你们如何用钢铁的沟渠囚禁水流？看看你们如何将污浊的毒物注入她的血脉？看看你们如何让孕育生命的清澈，变成死亡的泥沼？”
他抬起手，并未触碰她，只是对着不远处那片浑浊的污染源，虚虚一引。那片污浊的褐色水流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带着一种无声的控诉和冰冷的愤怒，猛地汇聚、升腾，在他们之间形成一道浑浊的、散发着淡淡异味的屏障。
王默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质问和眼前翻滚的污浊惊得后退一步，脚下踩到滑腻的湖石，身体微微摇晃，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那不是委屈，是更深重的、几乎将她压垮的愧疚和无力。泪水迅速积聚，终于承载不住重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晶莹的泪珠脱离她的眼眶，并未像普通的液体那样立刻融入周围的湖水，反而凝成剔透的水滴，在淡蓝色的光晕中划出清晰的轨迹，直直地坠落下去。
时间仿佛在泪珠坠落的瞬间被无限拉长。
水王子冰封般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那滴纯粹的、源自人类少女的泪水所牵引。它穿过那层保护她的淡蓝光晕，穿过他引来的那片污浊的屏障，笔直地、无声地坠落。
就在它即将落入下方更幽暗的湖底时，一只修长的手掌倏然伸出。
那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连水王子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在寂静湖底放大了无数倍的声响。那滴滚烫的、带着咸涩滋味的泪水，稳稳地落入了水王子向上摊开的掌心。
掌心纯净的、属于水的蓝色肌肤，清晰地承托着那滴小小的、透明的泪珠。它在他掌心微微颤动，折射着头顶穿透水层、变得朦胧而破碎的阳光，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与周围他刻意引来的污浊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水王子凝视着掌心这滴来自人类的泪水，冰蓝色的瞳孔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震惊的裂痕。那滴泪珠，纯净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滚烫的生命热度，像一颗小小的火种，落在他这片亘古冰封的深潭之上。
那滴泪水在他掌心微微颤动，像一颗拥有生命的水晶，凝聚了所有无法言说的愧疚、悲伤和微弱的希冀。它纯净的质地，甚至让包裹着它的、属于水王子本身的淡蓝光晕都显得黯然失色。这片他守护了无尽岁月的净水湖底，似乎从未容纳过如此滚烫又如此清澈的存在。
他冰封的眼眸深处，那被惊起的涟漪无声地扩散、加深。凝视着掌中泪滴的视线，第一次不再是居高临下的俯视，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探究的专注。指腹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那滴泪珠的边缘，仿佛在确认它是否真实存在。
王默怔怔地看着这一幕。水王子所有的冰冷质问和愤怒控诉，似乎都被这滴落入他掌心的泪水瞬间冻结、消音了。他周身那股凛冽的寒气仿佛被这小小的泪珠悄然中和，只剩下一种奇异的、深沉的寂静弥漫在两人之间。她的心跳依旧失序地狂跳，脸颊也依旧滚烫，但那份几乎将她压垮的窒息般的愧疚感，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无声的接纳而奇迹般地松动了一丝。
就在这近乎凝滞的静谧中，水王子缓缓抬起了眼。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王默脸上。那目光依旧深邃如寒潭，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层坚冰并未完全融化，但冰层之下，似乎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暗流开始涌动。那是一种困惑，一种审视，一种被某种全然陌生的东西所触动的、极其细微的波澜。
他没有再看掌中的泪，也没有再看那片被引来的污浊。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被淡蓝光晕笼罩、脸颊绯红、眼中还残留着水光的人类少女。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再像刚才那般裹挟着刺骨的冰寒，恢复了那种最初的、如同冰凌落入深水的清冷与遥远，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几乎被水流揉碎的喑哑：
“水的女儿…”
这声低唤，不再是陈述，更像是一句带着无尽回响的叹息，沉甸甸地坠入这片寂静的水域。
话音落下的瞬间，水王子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变得透明、模糊，如同投入水中的墨滴，被无形的力量迅速晕开、淡化。笼罩在王默周身的淡蓝色光晕也随之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像风中残烛，却并未立刻熄灭。
哗啦——
一声水响，水王子彻底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原地一圈迅速扩散又平复的涟漪，证明着刚才的托举并非幻觉。
王默独自站在及腰深的清澈湖水中，被那层即将消散的淡蓝光晕温柔地包裹着。水流轻柔地拂过她的身体，带来舒适的凉意和奇异的自由呼吸感。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攥住他衣襟时那冰凉布料的触感，以及……那滴泪水落入他掌心时，自己心尖上那一下剧烈的悸动。
阳光穿透摇曳的水波，在她湿透的裙摆上投下破碎摇曳的光斑，像洒落了一地细碎的蓝色星辰。裙摆沉甸甸的，吸饱了湖水，每一次微小的水流波动，都带起一串晶莹的水珠，悄无声息地坠落，融入脚下这片由他守护的、浩瀚而沉默的蔚蓝之中。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