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他感受到了风！不再是湖底无声的暗流涌动，而是真真切切拂过他脸颊、撩起他银蓝发丝的、带着青草和夕阳余温的气流！它温柔地推动着那些金色的种子，将它们送上天空的舞台。他“听”到了种子脱离母体时那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簌簌”声，以及它们乘着风飘远时带起的、微弱的呼啸。
视觉、触觉、听觉……在这一刻被眼前的景象奇妙地融合、放大！漫天飞舞的金色绒球，温柔拂面的暖风，夕阳熔金般的色彩，还有身边女孩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青草和水汽的、淡淡的暖香……这一切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带着前所未有的鲜活温度和蓬勃的生命力，蛮横地、不容拒绝地烙印进他千年冰寂的意识深处。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些金色的光点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蜜糖色的天幕尽头。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空落落的悸动，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夕阳沉得更低，将西天堆积的云朵彻底点燃。金红、橙黄、瑰丽的紫……层层叠叠，如同打翻了一整罐最昂贵的蜜糖，流淌在澄澈的天幕上。那暖融融的光倾泻而下，将湖边湿透的草地、狼狈的野餐布，还有并肩而立的两人，都笼罩在一片浓稠而温柔的蜜色里。
王默仰着头，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青草香和阳光余温的空气，满足地喟叹：“好美啊……水王子你看，晚霞像不像融化了的糖果？暖暖的，甜甜的！” 她侧过脸，看向身边沉默的水精灵，夕阳的金辉跳跃在她长长的睫毛上，眼底盛满了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快乐。
就在这一刻，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
水王子毫无征兆地动了。
他猛地侧身一步，那动作快得几乎带起残影。在王默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一双带着湖水微凉、却异常有力的手臂，从她身后猛地环了上来！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不容置疑的决绝，却又在真正触及的刹那，化作了令人心悸的僵硬和小心翼翼。
王默的身体瞬间绷紧，像被施了定身咒，大脑一片空白。她只能感受到后背紧贴上一个冰冷却坚实的胸膛，感受到那银蓝色长发垂落时拂过她颈侧带来的微凉痒意。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微微颤抖着，仿佛在极力克制着某种汹涌澎湃的力量，那是一种……想要收紧，却又不敢真正用力的矛盾。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蜜糖色的霞光温柔地包裹着他们，将两人相拥的影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拉得很长很长。
水王子的下颌，极其轻微地、几乎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抵在了王默柔软的发顶。他深深吸气，鼻尖萦绕的，是女孩发间干净的气息，是青草的清新，是夕阳暖暖的余韵，还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只属于王默的、淡淡的暖香。这气息混合着怀中传来的、无比清晰的温热触感——那是一种与净水湖的永恒微凉截然不同的、充满生命力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灼烫着他冰冷的皮肤，熨帖着他从未被触碰过的灵魂。
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陌生的震颤感，从两人紧密相贴的地方，如同投入深湖的石子，一圈圈强烈地扩散开来，瞬间席卷了他整个存在。
“……原来……” 低沉沙哑的声音贴着王默的发顶响起，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艰难地挖掘出来，浸透了无法言喻的震撼，“……这就是……拥抱？”
他冰蓝色的眼眸在霞光中剧烈地闪烁着，如同阳光下濒临碎裂的冰川，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震撼、迷茫、一种近乎疼痛的悸动，还有一丝……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的贪婪。他环在她腰间的手臂，终于试探性地、极其轻微地收紧了一分，仿佛想要将那惊人的、几乎将他融化的暖意更深地嵌入自己冰冷的躯壳。
王默僵硬的身体，在他这细微的动作和那带着震撼颤音的“拥抱”二字中，一点点软化下来。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胸膛传来的、越来越快、越来越有力的心跳，像一面被激烈擂响的战鼓，敲打在她的背脊上。那心跳声，如此陌生，如此鲜活，如此……真实。她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抬起一只手，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地、轻轻地覆在了水王子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背上。
他的手背冰凉，带着水汽的润泽，却在她的掌心下微微颤抖着。
就在王默的手覆盖上他手背的刹那，一种极其尖锐的、如同玻璃碎裂般的剥离感，毫无征兆地贯穿了水王子的全身！
嗡！
仿佛连接着他与这个鲜活世界的无形桥梁被瞬间斩断！刚才还汹涌澎湃、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声浪、色彩、气味、触感、温度……如同退潮般骤然消失！
世界猛地被抽离了所有的色彩和温度，瞬间坍缩回一片熟悉的、永恒的、冰冷的深蓝。他再也听不到风吹草叶的沙沙声，闻不到青草与夕阳混合的气息，感受不到怀中那灼人的暖意，甚至连指尖残留的蒲公英绒毛的柔软触感也荡然无存！
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净水湖亘古不变的、无声的、清冷的死寂，如同厚重的冰层，瞬间将他重新冻结、封存！
魔法的时间到了。那枚污染水晶碎片传递来的、让他短暂体验人类五感的奇异能量，如同燃尽的余烬，彻底熄灭了。
水王子的身体猛地一僵！环在王默腰间的手臂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无力地向下滑落。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逃离这瞬间将他打回原形的巨大落差。那冰冷的、永恒的孤独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沉重、更窒息地攫住了他，几乎让他窒息。
然而——
就在他的手臂即将完全脱离王默腰际的刹那，就在那令人绝望的冰冷即将将他彻底吞没的前一瞬——
水王子那只被王默温热的手心覆盖着的手，猛地翻转过来！
不再是冰凉的、疏离的触碰，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绝望的力量，五指瞬间张开，然后死死地、牢牢地攥住了王默那只正要收回的手！
“呃！”王默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攥得指骨生疼，忍不住痛呼出声，惊愕地回头。
映入她眼帘的，是水王子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完美的轮廓，却无法再给他冰封的容颜染上丝毫暖意。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此刻如同风暴过后冻结的极地深海，翻涌着一种王默从未见过的、近乎绝望的惊惶和……一种极其强烈的、不容错辨的、孤注一掷的挽留！
他的薄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颚的线条绷紧如刀削。他死死地攥着她的手，那力量大得让王默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仿佛抓住的不是一只手，而是即将沉没前唯一的浮木，是重新坠入永恒黑暗前最后的光亮。
霞光在他们紧握的手上流淌，勾勒出分明的轮廓。水王子的目光死死锁在王默因惊愕而睁大的眼眸深处，那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彻底烙印进灵魂的最底层。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抽离了所有感官后的空洞，却又无比清晰地、一字一句地撞入王默的耳膜：
“别走。”
他冰凉的指尖深深嵌入她温热的掌心，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现在……轮到我来记住你了。”
王默的手被他攥得生疼，骨头在冰冷而有力的钳制下发出细微的抗议。她忍不住轻吸了一口气，惊愕地回头，视线撞进那双近在咫尺的冰蓝色眼眸里。
夕阳的金辉在他完美的侧脸上流淌，却像被一层无形的寒霜阻隔，再也无法渗透分毫。那双眼睛，刚刚还映着漫天飞舞的蒲公英和蜜糖色的云霞，此刻却像是风暴过后的极地深海，表面是死寂的冰封，深处却翻涌着惊涛骇浪——惊惶、绝望，还有一种王默从未见过的、近乎偏执的、孤注一掷的挽留。那眼神过于沉重，过于陌生，让她心头猛地一悸。
“水…水王子？”王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手腕处传来的刺骨寒意和强大力量让她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她试着轻轻抽动了一下手腕，却被攥得更紧，仿佛她的骨头下一秒就要碎裂在他冰冷的掌中。
水王子似乎被她的动作和声音惊醒了一瞬。他冰封般的面容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那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底掠过一丝茫然，随即又被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空洞所覆盖。他猛地松开了些许力道，但那冰凉的、带着水汽的手指依旧牢牢地圈着她的手腕，如同一个冰冷的镣铐，固执地宣告着占有。
他低下头，视线死死地锁住两人交握的手。霞光温柔地流淌，勾勒出他骨节分明、冰白修长的手指，和她纤细、带着温热生命力的手腕形成刺眼的对比。他的目光近乎贪婪地逡巡着，从她修剪得圆润的指甲，到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纹路，再到腕骨微凸的弧度，最后停留在她白皙皮肤下那细微却清晰可感的脉搏跳动上。
咚…咚…咚…
那温热的、规律的生命搏动，透过冰冷的指尖，微弱却顽强地传递过来。这是此刻，他唯一能捕捉到的、属于王默的“信号”。
“你的……脉搏。”他干涩的声音响起，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一种确认般的、近乎偏执的专注。他冰蓝色的瞳孔微微收缩，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到了那一点微弱的搏动上。这跳动，是活着的证明，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属于她的真实碎片。他试图调动刚刚短暂拥有过、如今却已彻底沉寂的“听觉”，去聆听那本该清晰的、血液奔流的声音，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
巨大的失落如同冰冷的湖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攥着她手腕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这唯一的锚点更深地嵌入自己的存在。
“水王子，你弄疼我了……”王默蹙着眉，手腕上传来的压力让她忍不住再次出声。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颤抖，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震颤。
她的声音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让水王子猛地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片空洞的冰海骤然碎裂，翻涌起剧烈的挣扎。他看着她微蹙的眉头，看着她眼中流露出的真实的痛楚和一丝惊惶，一种尖锐的、近乎恐慌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
他做了什么？他差点……伤了她？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刺入他刚刚经历过感官风暴、此刻却一片荒芜的意识。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手！
王默的手腕骤然一轻，皮肤上残留着清晰的、冰冷的指痕，微微发红。
水王子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湖水在他脚下不安地波动。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只刚刚还死死攥着王默的手，指尖微微颤抖着，仿佛上面沾染了某种无法洗净的、名为“失控”的污迹。他冰封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痛苦和……一丝清晰的、近乎脆弱的恐惧。他猛地将那只手背到身后，仿佛要将其藏匿起来，远离那双会让他失控的眼睛。
“对……不起。”两个字艰难地从他紧抿的唇间挤出，带着浓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声音干涩破碎，如同冰层在巨大的压力下崩裂。他不敢再看王默，冰蓝色的眼眸低垂着，视线落在湿透狼藉的野餐布上，落在几颗滚在泥水里的草莓上，落在那个被水流彻底卷走的、印着小花的铁皮盒子曾经存在过的地方。
“……不是第一次。”他忽然又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确认着某个令人绝望的事实。他缓缓抬起眼，目光重新投向王默，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碎——有深切的懊悔，有无法言说的痛苦，有对自身存在的强烈质疑，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这种感觉……像被……剥离。世界……重新……死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深渊里艰难地凿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
他指的是感官被剥夺后那瞬间将他打回原形的、比永恒孤独更可怕的虚无感。
王默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样子，看着他眼中那片重新冻结却布满裂痕的冰海，看着他背在身后那只微微颤抖的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闷地疼。她顾不上手腕的疼痛，也顾不上湿透的狼狈，向前迈了一步。
“水王子……”她轻声唤他，声音里带着一种柔软的、试图安抚的力量。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这一次，不是去触碰他，而是摊开掌心，伸到他低垂的视线前方。
掌心，安静地躺着那枚引发一切的、边缘依旧缠绕着一丝灰黑色雾气的黯淡水晶碎片。它被湖水冲刷过，又被王默的手心温暖过，此刻在夕阳下折射出微弱却奇异的光芒。
“是因为这个，对吗？”王默的声音很轻，带着理解的温柔，“它让你……感觉到了那些东西？”
水王子的目光瞬间被那枚碎片攫住。冰蓝色的瞳孔微微收缩，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对那碎片力量的惊悸，对它所带来那短暂绚烂的隐秘渴望，以及……对此刻这巨大落差的刻骨铭心。
王默看着他的反应，更加确定了。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是……水王子，你记住的那些感觉，它们都是真的！”
她抬起另一只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破碎的星光：“草莓的甜味是真的！牛奶的温度是真的！蒲公英毛茸茸的触感是真的！晚霞的颜色是真的！风的声音是真的！还有……”她的声音顿了一下，脸颊微微泛红，但眼神依旧勇敢地直视着他，“……拥抱的……温度，也是真的！它们都在这里！在我的记忆里，它们永远都不会消失！”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带着某种温暖而坚定的魔力，穿透了水王子周身冰冷的屏障，轻轻敲打在他沉寂的心湖上。
水王子猛地一震，冰蓝色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连同她话语中每一个鲜活的字眼，都深深地、刻骨地烙印进灵魂的最底层。
王默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鼓起勇气，将掌心那枚碎片又往前递了递，声音放得更柔：“这个……还给你。它应该回到净水湖里，对吧？你是水的王子，守护纯净是你的责任。”她顿了顿，脸上绽开一个温暖而明亮的笑容，那笑容仿佛能融化坚冰，“而且，我相信，就算没有它，属于你的感觉……总有一天，你会用自己的方式，重新找到的！”
夕阳彻底沉入了地平线，只在天际留下一抹深紫色的余韵。湖边的光线迅速暗了下来，带着凉意的晚风吹拂着湿透的草地和王默的衣角。
水王子久久地凝视着王默掌心中那枚黯淡的碎片，又缓缓抬起视线，对上她那双盛满了信任、温暖和……某种他无法完全理解却为之悸动的光芒的眼睛。
许久，许久。
他终于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极其小心地避开了王默的掌心皮肤，只用指尖捻起了那枚冰冷的水晶碎片。碎片入手，那股微弱的、属于被污染水系精灵的求救脉冲再次清晰地传来，带着熟悉的污浊感。
这一次，没有五感的洪流，只有冰冷的、沉重的责任。
他缓缓收拢手指，将那枚碎片紧紧攥在冰凉的掌心。然后，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王默一眼。那一眼，复杂得如同蕴藏了整个净水湖的幽深——有未散的痛苦和空洞，有深刻的铭记，有被强行压下的汹涌，还有一丝……在无边冰冷中悄然燃起的、微弱的星火。
他没有再说话。颀长的身影在渐浓的暮色中，如同融入水汽般，无声无息地向后退去。脚下的湖水温柔地漫上来，包裹住他的双腿、腰身……最终，那抹银蓝色的身影彻底沉入深幽的湖水中，只留下湖面几圈迅速平复的涟漪。
湖面，再次恢复了它千年不变的、深蓝的沉寂。
王默独自站在岸边，晚风吹起她湿漉漉的发梢，带来一丝凉意。她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那圈淡淡的、正在慢慢消退的红痕，又看了看空荡荡的掌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水晶的冰凉触感。
四周安静得可怕。风声，草叶的沙沙声，甚至远处森林的轮廓，都在迅速降临的夜幕中变得模糊、遥远。刚刚经历的一切，那失控的水浪，那指尖的甜味，那毛茸茸的触感，那漫天飞舞的蒲公英，那带着震惊和绝望温度的拥抱，还有那双冰蓝眼眸中最后的复杂凝视……都像一场过于鲜明、过于汹涌的梦。
她缓缓蹲下身，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湿透野餐布上残留的一小片蒲公英绒毛。微凉的、柔软的触感传来。
是真的。
她握紧了那只残留着冰冷指痕的手腕，仿佛要将那短暂接触留下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冰与火的记忆，更深地烙印进皮肤里。夜色彻底笼罩了净水湖，湖心深处，那片永恒的幽蓝中，一点极其黯淡的蓝光微微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熄灭，沉入无边的黑暗与寂静。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