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点背后的山路崎岖绵长。几场秋雨催得山脊上的白桦林愈加显出金红与深褐交织的驳杂萧瑟。秋风从林木深处穿过,带着明显的凉意呼啸而过。林薇和其他十来个知青被紧急抽调到二十里外的东风水库工地抢险加固大坝。集合哨子在空旷的场院里吹得尖利急促,像划裂了灰白的天幕。人群挤挤挨挨地爬上那辆吼叫着的破旧履带拖拉机的拖斗,泥水四溅。
走之前的那片刻混乱里,林薇在乱糟糟的行李和人影中找到了周知安。他正埋头在墙角那口腌菜的大陶缸边,用简陋的工具切削木楔。斧凿声单调沉闷,一声声凿在人的心坎上。
“书,”林薇的声音被风吹得飘忽不定。她从自己那个打了补丁、洗得发白的布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了那本《安娜》。她用一张裁剪得整整齐齐的旧年画日历(图案是“江山如此多娇”)仔细地包裹住它,再用一根细细的布条在书腰上端端正正地系了个精巧的方结。“还给你。”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努力把书塞向他,“我……带它干活不方便。”她补充了一句,语速快得不自然,仿佛急着要撇清什么。
周知安的动作停下了。他没有立刻接,也没有抬头看她。斧子斜斜地靠在陶缸的粗沿上,木屑沾在他的袖口和裤腿上。他的目光似乎只落在那精心包裹的书本上,凝固了一瞬,像是在端详一块冷硬的石头。然后,他慢慢抬起眼。
拖拉机引擎粗暴地嘶吼,催促的哨音一声比一声急,盖过了一切细碎的低语。
风突然变得猛烈了,带着浓重的水汽和泥土的腥气扑进院子,卷起地上的枯叶和草屑。林薇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拖拉机开始挪动,拖斗被牵动时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林薇最后看了周知安一眼,把包好的书往旁边的腌菜缸顶上一放,扭身跑向已开动的车斗,奋力抓住冰冷的铁栏爬了上去。
“林薇!”
低沉的声音穿透了拖拉机的噪音和呼呼的风声,竟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急促清晰。林薇猛地回头,心脏骤然紧缩。周知安就站在几步外的院门口,手里攥着那本被包裹的书,他的身影被狂舞的风撕扯着,显得有几分摇晃不稳。风卷起地上湿润的尘土和枯叶,扑打在每个人的脸上、身上。
他没有上前,只是高高举起了那本书。深蓝的封面和“江山如此多娇”的包裹纸在灰暗的天色里突兀地摇晃了一下。
“书——你留着!”声音带着风灌进来的嘶哑,像是挣扎出了喉咙。
林薇只来得及看到他那被风吹乱的额发和紧抿的唇线。拖斗一个剧烈的颠簸,碾过洼坑。她下意识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栏稳住身体,视线被抛向了灰暗的天空和飞速倒退的、秋意深重的田野山丘。那抹举起的深蓝,很快就在尘土和距离中模糊成了一个无法辨识的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