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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不谢之中的悸动

白桦页

落款没有名字,只有一行日期:

1984年10月28日——正是水库工地上第一声急促哨音吹响的清晨,是她慌乱地将这本包裹好的书推向他的那个瞬间。

灯苗猛地剧烈一跳。

湿透的书页、冷硬的桌子、窗外深秋透骨的寒夜……周遭的一切都在瞬间退得极远极远,模糊成一个不可辨认的影子。只有那清瘦而熟悉的字迹在眼前不断放大,每一个笔画都锐利得刺穿视网膜。林薇的手指死死捏着这张被泥水晕染了边缘的纸页,单薄的纸因承受不住巨大的、颤抖的力道而弯曲变形。耳畔只剩下一种声音,不是窗外呼啸的风,也不是心底翻江倒海的轰鸣——

是粘稠泥浆汹涌砸落的轰然闷响,是他喉间那声痛极隐忍的闷哼,是覆压而来的、沉重的呼吸,是冰雨水流冲开的血痕……最终,都凝固成那贴着她耳廓边缘、滚烫的、气息不稳的两个字:

“谢谢。”

这微小的声音,此刻如同一个被骤然解开的死扣,带着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沉甸甸地撞进了她的灵魂深处,又引发更深、更剧烈的回响,隆隆地震动着她每一寸骨血。

天刚泛起灰青色,卫生所那扇糊着发黄旧报纸的木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条缝。风裹着深秋的寒气往里钻,带着枯叶尘埃和未消的雨腥气。林薇端着个搪瓷脸盆,热气从盆里袅袅升腾。她就那样僵在门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着靠窗那张窄窄的病床。

周知安侧身躺着,面向窗户。灰白的光线勾勒出他绷紧的下颌线条,牙关是咬着力的。他后背裸露着,一片新缠的白纱布斜裹过肩膀,缠得粗砺而潦草,边缘浸着几点微不可察的暗红,透出底下的淤伤来。那颜色像新磨的墨,晕开在粗糙的宣纸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狰狞的痛感。而他肩胛骨那处明显的凹陷,则让林薇的心猛地往下一坠——是骨折的痕迹,清晰得刺眼。他的额发被冷汗濡湿了,凌乱地贴在前额,遮住了半阖的眼睫。手放在身侧,指节因忍耐而根根分明地弓起,像承受着无形重压的枯枝。

屋里空气滞重得让人窒息,只余他压抑到极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砂纸摩擦般粗粝的抽气声。

门口那点轻微动静显然没有瞒过他。周知安眼睫颤动一下,猛地撑开,警惕地扭过头。那一瞬间的动作牵动了伤处,他身体明显一僵,肌肉绷紧,喉结重重滚动一下,将一声几乎冲口而出的痛哼硬生生压了回去。看清是林薇,他眼底那股骤起的、防备性的厉色才缓缓褪去,像是绷得过紧的弓弦瞬间松懈了几分,只剩下几乎要把人吞噬的疲惫和深重的痛楚,沉淀在有些涣散的瞳仁里。

林薇端着脸盆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硌在搪瓷盆冰冷的边缘上。她没说话,只是沉默地走进去,将热气腾腾的水盆放到床边唯一的小方凳上。水温恰好,药气被热气蒸发出来,苦涩里裹挟着一点艾草的辛味。

她俯身,尽量不发出任何多余声响地去拆他肩上那已经快被汗水浸透的旧纱布。指尖刚碰到那些粘连着皮肉的布边,触手所及竟是一片灼人的滚烫!林薇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周知安的身体猛地一颤,颈后的肌肉瞬间条条贲起,那绝不是简单的紧张,而是痛楚骤然加剧的本能反应,像一匹被烙铁烫到的烈马。他整个脊背僵直得像一块被强行抻直的钢板,额上瞬间又涌出大颗冷汗,喉间压抑不住地泄出一声闷闷的抽噎。

“忍着点……汗浸了伤口容易坏……”林薇的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水盆里细小的气泡碎裂声中。她定了定神,屏住呼吸,用最轻、最细微的动作,用浸润了温药水的软布一点一点润湿那些粘连的纱布边缘,耐心地将它们与翻卷的、带着新长出粉红色肉芽却依旧惨不忍睹的伤口分开。每一下极轻的剥离,都仿佛在她自己的神经上切割一次。

终于,整块带着脏污和干涸血块的旧纱布被揭开。新暴露出的伤口暴露在灰白的光线下,颜色比之前更显触目惊心——那片塌方冲击留下的挫伤淤痕紫黑交叠,肿胀边缘一直延伸至后背,靠近肩胛骨那道裂痕如同山石崩开的巨大豁口,狰狞地张裂着。肿胀的皮肤被强行缝合过,针脚粗粝,几处在溃烂的边缘渗着淡黄色的组织液。空气里的药气再也盖不住那深处散发出的、带着甜腥的、炎性肿胀独有的腐败气息。这气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浓重得几乎让林薇胃里翻搅。

她垂着眼帘,将拧干的温热布巾覆上去,极小心地擦拭那些凝固的血痂和渗液。温热的刺激让那片暗紫的淤伤边缘微微舒张了一下,但随即更加清晰地传递出皮肉深处那如同灼烧、刺骨钻心的痛楚。周知安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后背倏地弓起,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他的牙关紧咬出咯咯的声响,下颌绷紧得如同刀削,原本涣散的眼神一瞬间因剧痛而凝结、锐利,死死钉在对面灰泥剥落、露出一点土坯本色的墙壁上。每一块肌肉都在剧烈地、无声地抖动,对抗着灭顶的痛。

林薇看着那道目光,看着那条因过分承受痛苦而绷紧到仿佛随时会断裂的脊椎。她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冰凉。那目光像一柄烧红却不出刃的钝刀,在她心上缓慢地磨。他替她挡下倾泻的土石、护住她后脑勺的灼热气息、还有紧贴她耳廓那一声被剧烈痛楚和某种巨大情愫撕扯出来的“谢谢”——所有的声音、温度和画面都在这一刻呼啸着涌回眼前,最后都凝聚成眼前这片惨烈的伤。

那伤痕的形状,清晰地烙印在她眼底,每一次起伏每一次抽搐,都在提醒那瞬间的重量和撕裂。

她沉默着,重新绞干布巾,更加轻柔地擦拭。动作缓慢到近乎虔诚,像是拂去某个祭坛上的尘埃。擦拭完毕,又取来卫生员准备好的白色药膏,用指腹沾着极其微薄的量,避开崩裂的边缘,极小心、极小心地点涂在伤口的灼热之处。

清亮的药膏带来一丝短暂的微凉,但那深埋于骨头里的痛苦并非膏药所能抚慰。周知安紧绷的身躯似乎稍微松弛了一根弦,极其细微的,像勉强得以喘息的堤坝。但那短暂的放松下,更深重、仿佛源自骨骼碎裂深处的疲惫和剧痛才彻底释放出来,无声地弥漫到他每一寸线条里。他额上青筋隐去些许,冷汗却沿着鬓角缓慢淌下,渗进枕头粗砺的棉布里。

就在林薇拿起那卷新纱布,准备重新缠绕时,周知安似乎想调整一下角度以便缠裹。他微微抬了一下手臂。这原本轻微的动作,在断裂的肩胛牵引下,瞬间化作一场骇人的风暴。后背伤口处肿胀的皮肉被猛然拉伸,那深埋的骨折点受到刺激,针扎电噬般的剧痛毫无预警地如火山爆发般沿着神经猛冲上来!

“呃啊——!”一声痛极的嘶吼再也无法压制,猛地冲出了他紧咬的牙关。那声音短促而凄厉,瞬间又戛然而止,像是被硬生生从中掐断,只余下剧烈抽吸的胸腔颤动和彻底失色的面孔。他的身体猛地蜷曲起来,如同被扔进滚油锅的虾米,脸埋在枕头里,剩下的声音全部被吞咽下去,变成喉咙深处破碎不堪、如同濒死般深重的、从腹部深处挤压出来的喘息。

每一寸肌肉都在因剧痛而失控地剧烈抽搐,后背那道骇人的伤口,就在这剧烈的抽动中赫然撕裂开一道新的缝隙!一股细小却粘稠温热的血流沿着皮肤纹理蜿蜒流下,在白色的绷带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猩红。

门被猛地推开,卫生员老韩一脸焦急地冲进来:“咋的了!又挣开了?!”

刺目的猩红和那声戛然而止的痛苦嘶吼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林薇的耳膜。有那么一瞬,她几乎要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那痉挛弓起的、被汗水浸透的背脊,想要分担那足以摧毁灵魂的重量。可指尖停在半空,只感受到卫生所阴冷的空气包裹着,徒劳地抓握了一下。最终,她只是更沉默、更深地将自己钉在原处,看着老韩手脚麻利地进行止血和紧急处理。

卫生所里只剩下老韩絮絮叨叨的埋怨和器具碰撞的叮当声,以及周知安彻底失去控制、从枕头里溢出的、沉重的、每一下都像从灵魂里扯出来的破碎喘息。每一次深重的抽吸,都像是无声的控诉和宣告,砸在那片刺目的猩红之上。

她端起那盆已经变冷的、带着血污的药水,指尖冻得僵硬。转身离开病床,走到外屋墙角简陋的小水槽旁。冰冷刺骨的水流冲击着她僵硬的指尖。她一遍遍地搓洗着那块沾了药垢和血的旧布,冰冷的水温似乎能稍稍冻结指尖乃至心脏深处那不断蔓延的颤栗。水流声哗哗作响,盖不住里间那沉重破碎的呼吸声。

林薇没有立刻离开卫生所。她重新端了半盆温水进去时,老韩刚给周知安扎上针。止痛的药液正缓缓流入他青筋暴突的手背血管里。周知安似乎睡着了,脸上依旧没一丝血色,眉峰锁着,连睡梦中都被残余的剧痛纠缠着。床边的小方凳上,放着那本《安娜·卡列尼娜》,她落在那里的。书封上糊着干涸的泥浆,边缘泡得变形,那页夹着诗的薄纸就塞在皱巴巴的封底里。

窗外的风带着哨音,卷着枯叶刮过窗棂,天色一片阴晦。林薇拖过一个小马扎,默默坐在周知安的床尾附近。她拿起那本沾满泥污的书,用自己手帕浸了水,开始一点点、仔仔细细地擦拭。泥浆被湿润的手帕蹭开,在粗糙的纸上留下一道道脏污的水痕,深蓝封面本来的颜色才微微显露出来。她不敢用太大力气,怕撕破浸软的纸页。

外间兼做药房的桌上,那台蒙着灰的旧台式收音机忽地“滋啦”一阵刺耳的电流噪音,紧接着,一个遥远而失真的旋律断断续续飘出来,经过电流的切割,显得微弱而沙哑:

“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

“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歌声带着电流的噪音,飘忽不定地在死寂的屋里回旋。老韩正埋头对着一摞发黄的药方本念念有词,那含混的咕哝和这微弱飘摇的歌声混杂在一处。

在这飘忽摇曳的背景音中,林薇的指尖拂过封面那条被重新粘合的裂痕。它扭曲着,在反复的水浸和晾晒下,像一条丑陋的白色疤痕。她将那页写着诗的纸小心地抽了出来。米白色的劣质方格纸页被泥水浸泡过又干透,留下僵硬扭曲的深褐色水痕和一圈脏污的泥渍边缘。字迹本身似乎也被水浸洇开过,细看墨色有晕染的痕迹,但在微弱的室内光线下,那清瘦挺括的笔触依旧清晰分明——是周知安的字迹,带着他独有的气息,透过污浊的水渍,无声地浮凸出来。

灯光昏暗,书页粗糙,唯有那几行墨迹,清晰得像用刀刻在陈年木纹上的字,一笔一画,都在她眼前缓慢地、不可抗拒地放大:

水退了,苇草才会显出它挺直的茎秆。

雾散了,月光才能照亮白桦树的暗痕。

风停了,青苔才能说出石头的年龄。

可人呐,或许要经历一场山一样的塌方,

才能在这污泥与断骨间,听见心跳的回声。

她的目光一遍遍逡巡在最后两行,在“污泥与断骨”那几个字上反复摩挲。耳边是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海浪”,是老韩含糊的计数,还有……是那张紧贴着耳廓说“谢谢”的嘴、那具在泥水中因剧痛而痉挛颤抖的身躯,此刻正带着一身被重新撕开的伤和那支冰冷的点滴针管,无声地躺在一帘之隔的床上。那心跳的回声,清晰得如同贴着血肉在擂鼓,盖过了风声,盖过了电流音,也盖过了歌词里的“甜美的微笑”。

歌声依旧在空气里漂浮,带着旧收音机特有的沙哑和失真,摇摇晃晃:

“……看我们的战舰又要起锚……”

这旋律像是从很远很远、另一个温暖平静的世界飘来的,隔着一层磨砂玻璃。

就在林薇将那页脆弱的纸片举到昏黄灯光下,仔细辨认字迹是否被水进一步损毁时,病床方向传来一丝几不可闻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她握着诗稿的手骤然一停。像一幅定格的画面,只有手帕上滴下的水,落在地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她没有动,也没有回头。眼睛依旧看着纸上的字,只是那目光凝固在“断骨”两个字上。心口猛地一缩。

隔着一层薄薄的床单帘子,一个异常嘶哑、疲惫,如同被砂纸彻底打磨了一遍的声音,断断续续挤了出来:

“……放……柜子……第二格……里面……暖瓶……”

每一个字都消耗着巨大的力气,吐字粘滞不清。

林薇的眼睫垂得更低,遮住了眼底瞬间涌起的波澜。她没有去看那张床的方向,只是将手里的纸片极其缓慢地放下,轻轻搁在擦拭了没多少的书本上。深蓝色的封皮沾了水,显得更加污浊黯淡。她站起身来,走向病房唯一那个掉漆严重的木质衣柜。柜门开关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里面果然有个巨大的草绿色搪瓷行军暖水瓶,外层包裹着破旧漏絮的棉套子。她把它拿了出来。

暖水瓶外壳很干净,显然也被谁擦拭过。她把暖瓶轻轻放在床边那只掉了漆的旧方凳上。温热的铁质外壳隔着棉套透出一点点温度。

病床上的身影似乎极其轻微的动了一下,像试图调整一个更顺畅些的呼吸姿势。那张惨白面孔上的眼睛,终于费劲地睁开一丝缝隙,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只能透过睫毛的缝隙,投向林薇的方向——或者说,是投向那只被放下的、沉重而破旧的暖水瓶。

光线太暗,连他眼神都看不分明。只有那极其微弱、近乎气音的嘶哑话语,再次艰难地挤出喉间:

“……谢……”声音低得几乎被窗外呼啸的风声完全淹没。

林薇站在床尾边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垂着的手无意识地抓住了自己棉袄的衣角边缘,揉搓着那层粗糙布料。指关节微微发白。她喉咙里好像堵着些什么,想说不用谢,嗓子却干涩得发紧。那声微弱的、疲惫不堪的“谢谢”,裹挟着山雨夜里的泥浆味、堤坝崩塌的巨响、骨裂的刺痛和药水的苦涩气息,沉甸甸地再次砸落在她心上。那重量几乎让她窒息。

她最终只是几不可察地吸了一口气,鼻腔里有种挥之不去的药水混着铁锈般的腥气。她的声音更低,更低,低得如同落在书页上的最后一粒尘埃:

“不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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