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泉一中的九月，空气里还残存着夏末的燥热，但初秋特有的爽朗已经悄悄渗透进来，中和着阳光的力道。崭新的白色宿舍楼“听竹苑”矗立在校园东北角，玻璃窗反射着耀眼的金光。
宋声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肩膀上歪歪斜斜地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脖子上还滑稽地挂着一个宠物航空箱——里面隐隐约约能看到奶牛猫“铁蛋”翻了个不屑的白眼。他另一只手紧张地拽着一根牵引绳，绳子的另一端连接着一个正兴奋得原地打转、试图啃咬旁边绿化带灌木叶子的黑白身影——哈士奇“狗剩”。
“祖宗们，给点面子，一会儿见到新室友别太丢人！”宋声压低声音对着自己的“行李”们训话，汗珠从他打理得十分帅气的黑色短狼尾鬓角滑落，蹭到那颗俏皮的嘴边痣。他看了眼手机上的宿舍分配信息：302室，同住人——许默。
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宋声歪头想了想，没太在意。反正以后就是室友了，希望是个好相处的哥们儿。
拧开门锁，宿舍内部整洁明亮得出乎意料。标准双人间，两张靠墙的单人床铺着学校统一的蓝色床品，书桌衣柜一应俱全。靠近阳台的那张床铺已经有人了——床铺整理得一丝不苟，被棱角分明，枕边整齐地码放着几本书。书桌上，一个简单的笔袋，一盏台灯，还有一副看起来质感很薄的黑色半框眼镜安静地放在那里。
主人显然不在。
“哟呵，这内务水平，杠杠的啊！”宋声感叹一声，立刻把自己那个超大行李箱往空床那边一推，放开了牵引绳，“狗剩，快认认地方，以后这也是你家了！铁蛋，你也委屈一会儿，等爹把东西归置好就放你出来。”
“汪！”回应他的是狗剩一声欢快的咆哮，随即，这道黑白相间的旋风立刻开始了对新领地的探索之旅。它以惊人的速度和破坏力（也许在它看来是爱的表达）绕着房间飞奔，用湿漉漉的鼻子嗅遍每一个角落，尾巴像螺旋桨一样高速摆动，把宋声还没来得及摊开的箱子撞得东倒西歪。
“嘿！狗剩！停下！那是爹的宝贝！”宋声慌忙抢救自己带来的一个装着限量版模型的盒子。就在这时，宿舍门被轻轻推开了。
门口站着的人身形有些清瘦，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临泉一中校服衬衫，却熨烫得十分平整。柔软的棕色微分碎盖刘海下，那副黑色半框眼镜架在挺直的鼻梁上。他手里抱着几本书，显然刚从别处回来。夕阳的余晖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他气质沉静，像是从书页里走出来的人物。
宋声认得这张脸——今天开学典礼上作为优秀学生代表致辞的高一年级学生会主席，那个常年盘踞在年级第一名字位置的学霸，许默。难怪刚才觉得名字耳熟！
“呃……你好，你是许默吧？我是宋声，你……新室友。”宋声赶紧放下手里的模型盒，有些尴尬地打招呼，目光不自觉地扫过许默整洁的床铺。完了，自己这边还一塌糊涂，狗剩还在……嗯？狗剩呢？
下一秒，宋声的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
狗剩显然把这位新室友当成了热情欢迎仪式的下一个目标！它凭借惊人的跳跃力，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瞬间，“嗷呜”一声就精准地扑上了许默那张堪称完美的蓝色床铺！柔软的被子被四只兴奋的爪子无情地践踏着，狗剩甚至在上面快乐地打了个滚，随后目标明确地直奔床头愣住的主人而去——准确地说，是奔着许默的脸！那张吐着舌头、淌着口水、写满“求亲亲抱抱”的狗脸在许默眼前急速放大！
宋声甚至能看到许默镜片后那双总是平静温和的眼眸里，一瞬间闪过清晰无误的惊愕和慌乱。
“狗剩！！！下来！！！”宋声的吼声响彻整个302宿舍，也惊动了隔壁。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企图抱住那坨疯狂的毛茸茸。
然而，想象中新人被吓坏或者狼狈躲闪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许默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后微微撤了一步，但随即稳住了身形。在狗剩热情的口水即将洗礼他的镜片之前，他抬起一只干净修长的手，温和却坚定地推开了那硕大的、毛茸茸的狗头。
“呜？”狗剩被推开，发出不满的呜咽，但那双狗眼依旧亮晶晶地望着许默。
许默没有看宋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凌乱的被子和床单上，沾上了明显的黑色爪印。他沉默了几秒，然后伸手扶了扶被撞歪的眼镜，声音平稳得不像刚经历了宿舍入侵：“……它挺活泼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更像是一种客观陈述。
宋声赶紧把狗剩拽下来，一边手脚并用地试图按住这个惹祸精，一边对着许默连声道歉：“对对对，是活泼……活泼过头了！实在对不起啊许默！太对不起了！我、我马上给你换新床单被套！我有带备用的！”宋声的脸颊有些发烫。
许默的目光终于转向他，镜片后的眸光清澈安静。“没关系，是我没锁门。”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临泉允许养宠物，我知道的，只是没想到……会是这种规模。”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被关在笼子里发出不满“喵呜”声的铁蛋，以及还在挣扎着试图扑向他的狗剩。
宋声更尴尬了：“啊哈哈，它平时还好……可能搬新家太兴奋了！放心，我会管好它们的！”他麻利地把狗剩拉到离许默床铺最远的角落拴住，又把铁蛋的航空箱放到自己书桌下，这才长舒一口气。他抬头，发现许默已经走到了自己书桌前，默默整理着那几本书。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微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也落在他瘦削却挺直的肩膀上。那一瞬间，宋声觉得这个传说中的学神、学生会长，看起来似乎有些……过于单薄了些，像一张绷紧的弓，明明站得很直，却有种难言的疲惫感。
“对了，许默，你今天代表高一讲话真帅！”宋声试图活跃气氛，露出一个大方灿烂的笑容，那颗嘴边痣也跟着生动起来。他看着许默桌上空荡荡的水杯，“开学第一天，以后咱就是室友了，我请你喝饮料！可乐怎么样？”
许默整理书的手停了一下，抬眸看向宋声真诚的笑脸，那明亮的笑容似乎让有些清冷的宿舍都暖了几分。“谢谢，”他声音温和依旧，带着礼貌的疏离，“我不喝碳酸饮料。”
“那喝水？或者……橙汁？”宋声锲而不舍。
“水就好，谢谢。”许默的目光扫过宋声被狗剩弄乱的行李箱，和角落里“嗷呜”叫的小家伙，“你先整理吧。宿舍……可以自由布置。”
宋声觉得这位室友真是……客气得让人没辙。“行！那我先把这祖宗安置好！”
收拾的过程鸡飞狗跳。狗剩对新环境充满了探索欲，铁蛋被放出来后先是高冷地巡视一圈，然后嫌弃地避开狗剩的骚扰，最终跳上了宋声的枕头团成个球。宋声则像个陀螺，一边整理自己五花八门的行李（游戏机、新球鞋、大摞漫画、零食、甚至还有给狗剩新买的磨牙棒），一边追着狗剩不让它再去骚扰许默的地盘。他发现许默的东西简单得不可思议，除了必要的书籍文具和几件衣物，几乎没有多余的物品。
两人没什么交流，宿舍里只有宋声指挥狗剩的声音，铁蛋偶尔的呼噜声，和许默那边偶尔响起的轻微翻书声。
______
临泉一中的校园生活节奏很快。第二天正式上课，宋声才发现自己和许默不仅仅是室友，还是同班同桌。高二（3）班的教室里，前排的夏峥正皱着眉头和一道物理题死磕，时不时推推鼻梁上的圆框眼镜；他同桌唐屿则偷偷在速写本上勾勒窗外的云，笔尖灵动。后座的陆远哲大大咧咧地把腿伸到走廊上，正对着旁边的程朗炫耀自己刚升级的游戏账号；程朗靠在椅背上，一脸嫌弃地撇嘴，把手里刚喝了一口的草莓牛奶往陆远哲脸前晃了晃：“少吹，你那水平也就虐虐人机。”
“呵，”陆远哲嗤笑一声，动作快得像闪电，一把就夺过程朗的牛奶，“虐你绰绰有余！”然后在程朗炸毛的低吼声中得意地仰头猛灌了一大口。
“陆远哲你找死！”程朗白皙的脸瞬间涨红，跳起来就要抢。
“欸欸欸，上课了上课了！”宋声刚把书包甩到座位上，见状赶紧充当和事佬，笑嘻嘻地隔开两人，“远哲你又招他干嘛，草莓牛奶多好喝，给我也来一口？”
宋声的到来像点燃了一把火，原本前后左右还不算熟的几个人很快就因为他的开朗和自来熟聚拢了过来。下课铃成了他们的集结号，午休、放学后的篮球场、食堂……这几个身影总喜欢凑在一起。
“卧槽！昨天惊天大新闻！”陆远哲在食堂排队时压低声音，一脸兴奋，“听说许会长，就是许默！他宿舍昨天被狗入侵了！哈士奇！直接扑上床了！”
“真的假的？”夏峥从题海中抬起头，眼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
“当然是真的！”宋声恰好端着餐盘挤过来，闻言立刻挺起胸膛，毫不掩饰自己的“功勋”，“我家狗剩！威武吧？哈哈哈！”
程朗一脸敬佩（和同情）地看向坐在他们旁边不远处的许默：“许默，你真淡定啊！要我我可能当场吓哭。”
许默独自坐在稍远的位置，面前的餐盘里只有简单的白米饭和一碟咸菜，还有一个啃了一半的馒头。他闻言抬起头，看着凑在一起的几个人。几个性格迥异的少年，像一道突兀却充满生命力的光，硬是把他那个安静的世界撕开了一个口子。他推了推眼镜，神色平静，但嘴角似乎有那么一丝微不可查的松动：“还好，宋声同学……处理得很及时。”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那是！”宋声接收到回应，更得意了，拖着自己的餐盘挤到许默对面的位置坐下。他的餐盘堆得像小山——糖醋排骨、油爆大虾、鸡腿、还有一份蒸蛋羹。“饿死了饿死了！”他招呼着其他人，“快坐快坐！”
他拿起筷子，目光扫过许默极其简单的饭菜，再看看自己丰盛得不像话的餐盘，动作顿了一下。下一秒，宋声自然地夹起自己餐盘里没动过的那个卤鸡腿，很自然地就放到了许默的馒头旁边。
“喏，请你尝尝，食堂大师傅的卤味可是一绝！”他咧嘴一笑，那颗嘴边痣显得特别真诚，“狗剩对你床铺造成的精神损失，我先用这个赔偿。”
许默看着那个突然出现在自己简易餐盘里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鸡腿，愣住了。他抬起头，看向宋声。对方脸上带着毫无阴霾的、纯粹的热情笑容，阳光透过食堂的大窗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他握着筷子的指节微微收紧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最终低声吐出两个字：“谢谢。”
宋声摆摆手：“小意思！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对吧？F6正式成立！我是宋声，”他指指身边的伙伴，“许默，你是会长大人兼全科学霸；陆远哲，打架小能手；程朗，傲娇小王子；夏峥，物理怪才；唐屿，未来大画家！”他指到谁，谁就无奈地翻个白眼或笑骂一句，气氛热闹而随意。
陆远哲用胳膊肘撞撞程朗：“听到没，傲娇小王子？鸡腿不给你吃了。”程朗“切”了一声，趁陆远哲不注意把他餐盘里最后一块排骨夹走了。
许默听着他们吵闹，感受着从未有过的热闹和……温度。他低头看了看那个鸡腿，又轻轻推了下眼镜，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朋友……这个词汇对他而言，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他拿起筷子，犹豫了一下，然后很小声地、几不可闻地“嗯”了一下，开始认真地啃着馒头夹咸菜，那个鸡腿，他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拨到了一边干净的位置，没有动。
阳光斜斜地洒在餐桌上，喧闹的食堂人声鼎沸，这一桌热闹非常的少年笑声不断。许默安静地坐在其中，像个融入了暖色调画面的静默剪影。宋声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偷偷观察他，心里有点打鼓：这人到底接不接受自己的善意啊？鸡腿都不吃……
就在这时，许默放在口袋里，调成振动的老旧手机，突兀地、沉默地、剧烈地震动起来。
许默的动作猛地一僵。
他原本微微放松的身体立刻绷紧，像拉满的弓弦。他握着筷子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失血泛白。那持续不断的震动，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逼迫。脸上的平静瞬间褪去，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深藏的恐惧和厌恶，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似乎更白了几分。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想立刻起身离开，但周围伙伴的说笑声让他生生顿住了动作。
陆远哲还在和程朗为最后一块排骨“殊死搏斗”，夏峥在追问唐屿艺术班新老师的情况，宋声则刚塞了满嘴的饭，腮帮子鼓鼓的像个仓鼠，正含糊不清地问许默觉得食堂饭菜怎么样。
他不能走。至少，不能这样突兀地逃离。
震动停了。但下一秒，更加密集剧烈的震动再次传来，仿佛手机那头的人已经失去了耐心，正在通过这冰冷的机器发出无声的咆哮和诅咒。
许默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地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这熟悉的锐痛来压下心口翻涌的窒息感。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宋声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紧绷的背脊和微微颤抖的指尖。
那个瞬间，宋声感觉自己好像无意间窥见了一片厚重的、密不透风的乌云，压在了这个过分安静和单薄的少年身上。那是什么？为什么一个普通的电话会让他产生这样剧烈的反应？
震动又停了。许默紧绷的肩线似乎稍稍松懈了一毫米。
然而，死一般的寂静只持续了短短两秒。手机的屏幕在暗下去的前一瞬，骤然再次亮起！第三次震动响起，那固执的频率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意志，誓要冲破这短暂的安宁。
许默猛地深吸一口气，额角有汗珠渗出。他甚至不敢去碰那个手机，仿佛那是一个即将爆炸的炸弹。
“那个，你们吃着，我去再打份汤！”宋声突然站起来，声音带着刻意的轻松，一把捞起许默面前的空汤碗，动作快得像阵风，“许默你没盛汤吧？等着，我帮你一起打！”他不由分说地抓起许默桌上的碗，快步朝食堂的免费汤桶那边挤过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取餐的人群里。
几乎在宋声转身的刹那，许默像是被抽走了最后支撑身体的力气，他霍然起身，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几乎是踉跄着，头也不回地朝着食堂出口的方向快步走去，背影仓促而决绝。
正在争抢排骨的陆远哲和程朗停下了动作，夏峥和唐屿也疑惑地转过头。
“怎么了？”陆远哲皱了皱眉，看着许默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许默餐盘里那个孤零零、丝毫未动的卤鸡腿，以及旁边被啃掉一小半的馒头和几乎没动的咸菜。
程朗看着许默匆忙离开的背影，漂亮的眼睛里也闪过一丝困惑：“会长怎么了？脸色好像突然很难看。”
唐屿拿着速写笔的手停住，若有所思。夏峥推了推眼镜，小声嘀咕：“是刚刚的电话……？”
他们都不是迟钝的人，刚才的震动频率和许默瞬间变化的脸色，很难不引起注意。
端着两碗热腾腾紫菜蛋花汤挤回来的宋声，看到的就是一张空座位，和伙伴们脸上困惑担忧的神情。他放下碗，看着许默仓促离开时差点带倒的椅子，再看向那个孤零零的鸡腿，心头莫名地沉了一下。
夕阳金色的余晖透过高大的落地窗，将食堂染上一层温暖的橘红，少年们的喧闹嬉笑依旧回荡在空气中，饭菜的香气温暖宜人。
但宋声却觉得，就在刚才，有一种冰冷的黑暗，无声而迅疾地攫住了他那个新室友、新同桌、他们F6里最安静也最像谜一样的成员——许默，并将他瞬间从这片暖意融融的阳光中剥离了出去。
他去了哪里？那个电话，究竟是什么？宋声看着碗里袅袅升起的热气，第一次觉得，许默身上那种礼貌而疏离的沉默，似乎并不只是单纯的性格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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