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默是跑着离开食堂的。
直到冲出食堂侧门，午后刺眼却无甚温度的阳光兜头罩下，他才在空旷无人的林荫道上猛地停住脚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耳边嗡嗡作响，几乎要盖过不远处球场的喧嚣。他撑着膝盖大口喘息，不是因为体力，而是那种溺水般的窒息感依然紧紧攫着咽喉。
老旧手机还在裤袋里震动，那感觉像是有人拿烧红的烙铁抵着他的腿。每一次震动，都拉扯着他本就绷紧到极限的神经，父亲那张狰狞而扭曲的、充满酒气的脸似乎就在眼前咆哮。
“钱呢？！***的兔崽子！老子的钱呢！明天！明天就给老子打过来！不打？老子就去学校找你领导！找你们校长！老子让你这个会长当不下去！让你滚蛋！”污言秽语混合着酒后的含混，如同最恶毒的诅咒，隔着冰冷的信号传来，一遍又一遍。
他不能关机，不能拒接。那样只会更糟，父亲会立刻把威胁付诸行动，砸了他的平静，毁了他赖以生存的校园庇护所。
“够……够了！”许默的声音很低，带着压抑至极的颤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我知道了！明天……明天会给你！”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按下挂断键，然后仿佛被抽空一般，背靠着粗糙的梧桐树干，缓缓滑坐到冰凉的石阶上。眼镜滑落到鼻梁，露出下方那双总是平静温和的眼眸，此刻却是通红的，盛满了无处宣泄的痛苦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他松开紧握的拳，指甲在掌心留下了深深的红痕，有几处甚至渗出了细微的血丝。这熟悉的、自残般的疼痛奇异地带来一丝短暂而扭曲的清醒。他把头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校服衬衫包裹着的单薄脊背微微起伏。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暖意却丝毫无法抵达那蜷缩起来的冰冷角落。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死寂重新降临，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他自己急促又渐渐压抑成无声啜泣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脚步声靠近，许默才猛地惊醒，像只受惊的兔子，迅速用手背抹掉眼角狼狈的水痕，飞快戴上眼镜，站起身。动作快得牵扯到肋下尚未痊愈的旧伤，他微微蹙了下眉，但脸上已经迅速恢复了平日里那种礼貌而疏离的平静。
来人是生活委员唐屿，手里拿着几张表格，看到许默有些意外：“许默？你怎么在这儿？刚刚食堂找你没看见。”
许默低头整理了下有些褶皱的校服下摆，声音平稳无波：“没什么，接了个电话。有事？”指尖微微颤抖，被他藏进了裤兜，紧紧掐着掌心那点刚凝结的血痂。
“嗯，新的资助申请表，需要你确认签字。”唐屿把表格递过去，敏锐地注意到许默眼尾残留的一点点可疑的红，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看着许默接过表格，快速扫了一眼，抽出别在上衣口袋里的笔签下名字。字迹依旧清隽有力，带着他一贯的克制。
“谢谢。”许默将表格递回，语气如常。 唐屿接过：“下午学生会例会？” “两点，小会议室。” “好。”
两人在疏疏落落的树影下擦肩而过。唐屿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清瘦的背影已经朝着教学楼方向走去，步伐不急不缓，阳光穿过枝叶落在他棕色的头发上，看起来沉默、稳重、一丝不苟。然而，那瞬间看到的、被强行压下的崩溃碎片，却像一颗种子，悄悄落在了唐屿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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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课程，许默一如既往地认真。笔记做得工整漂亮，回答问题条理清晰，甚至在数学老师抛出超纲难题时，他推了推眼镜，从容不迫地给出了简洁优雅的解法，引来老师赞许的目光和同学们小声的惊叹。他似乎已经完全从中午的短暂失态中恢复，变回了那个无可挑剔的学神学生会会长。
只有紧挨着他坐的宋声，能捕捉到更多细微的“不对劲”。
许默的手总是有意无意地收在桌下，似乎不想让人看见；当程朗不小心把橡皮碰掉，滚落到许默脚边时，程朗弯腰去捡，许默的身体瞬间紧绷了一下，虽然很快放松，但那一瞬间的紧张没有逃过宋声的眼睛；课间休息，宋声用肩膀撞他一下，笑嘻嘻地递过一块巧克力：“会长大人，能量补充！”许默微笑着接过，礼貌地说“谢谢”，但指尖在触碰到包装纸时，宋声分明感觉到一丝难以察觉的凉意。
最让宋声心里像堵了团棉花的是许默的午餐。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在午餐时出现在他们那张热闹的大桌上。每次宋声端着餐盘想去找他，总能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看到那个熟悉又孤寂的身影——面前永远是简单的白饭馒头和免费咸菜。宋声尝试过好几次，热情地把自己的鸡腿、排骨或一份没动过的蒸蛋羹“不小心”分给许默，对方总会温和但坚定地拒绝，或是收下后，依旧原封不动地放在一边。那客气疏离的屏障，比宋声想象的还要牢固。
许默在躲着他们。或者说，他不想过多地接受任何人的施舍和靠近，尤其是物质上的。宋声隐隐觉得，这与那天那通神秘又可怕的电话有关。
“喂，我说宋声，”陆远哲把篮球在指尖转得飞快，凑过来压低声音，“你有没有觉得咱会长……好像特别缺钱？食堂都只啃馒头咸菜了！他不是拿了学校最高一档的资助吗？”
宋声正心不在焉地拍着篮球，闻言顿了顿，看向远处铁丝网边独自做拉伸的许默。“资助生嘛，可能……要把钱用在学习上？”他自己都觉得这理由牵强。
“拉倒吧，”陆远哲嗤笑，“再节省也不至于天天这样啊！而且你看他……”他朝许默那边努努嘴，“就他那身板，不多吃点营养的能撑得住？”
旁边的程朗抱着手臂，哼了一声：“人家那是自律！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就知道吃吃喝喝打游戏？”这话立刻引来陆远哲龇牙咧嘴的反扑，两人又笑闹着追打起来。正在练习投篮的夏峥摇摇头，对身边的唐屿说：“物理题解多了，消耗大啊。”
宋声却沉默了。陆远哲无心的话戳中了他心里的猜测。他把篮球远远一抛，精准入筐，心里却有了个模糊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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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的傍晚，许默刚从学生会开完一个冗长的会议出来，疲惫感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浸透。他只想快点回宿舍，避开所有可能遇到的熟人。当他推开302的宿舍门时，意料之外的景象让他愣住了。
宋声正盘腿坐在地板上。高大的哈士奇狗剩把头搁在他腿上，委屈巴巴地呜呜叫着。奶牛猫铁蛋则以一种睥睨天下的姿态蹲在旁边的桌子上，正优雅地舔着爪子，偶尔瞥一眼地上闹腾的一人一狗，猫眼里写满不屑。
“会长！”宋声抬起头，脸上挂着一个“太好了救星来了”的表情，“你可算回来了！快救救狗剩吧！”
许默疑惑地关上门：“它怎么了？”
宋声指着狗剩的后腿：“我带着它在草坪玩，这傻狗疯跑的时候刮到灌木丛了！后腿蹭破了一点皮！我刚想给它擦点碘伏消毒，这家伙死命挣扎，跟要它命似的！劲儿大的我根本按不住！还老想舔伤口！”狗剩适时地呜咽了两声，伸出舌头又想够后腿内侧。（再次强调是宋声的狗）
许默皱起眉，放下公文包，走近了些。果然，在狗剩毛发浓密的后腿接近腹部的地方，有一小块皮肤微微擦红，渗着一点血丝。倒不是什么严重的伤。
“……需要帮忙吗？”许默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倦后的沙哑。
“太需要了！”宋声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我一个人真搞不定它！你来搭把手，帮我按住它！”
许默没多言，点点头。他动作很轻地单膝跪在狗剩身边。他的动作轻柔而果断， 避开了狗剩受伤的部位，一只手稳稳地托住它的后腿，另一只手熟练地拿过宋声准备好的碘伏棉签。（描述许默的专业动作，但所有权归宋声）
狗剩在宋声怀里还想挣扎，却在许默靠近、感受到那种不同于宋声咋咋呼呼的、带着奇异的镇定气息时，呜咽声小了下去，变得有些顺从。当许默拿着沾了碘伏的棉签轻轻涂在伤口上时，一丝清凉的刺痛让它身体抖动了一下，但它没有像对待宋声那样拼命反抗，只是委屈地把湿漉漉的黑鼻子埋进宋声怀里。
宋声看得啧啧称奇：“行啊许默！你对动物还挺有一套的？狗剩都听你的！”
许默没理会他的调侃，专注地处理完伤口，用纱布稍微贴了一下防止狗剩继续舔舐。他做得非常仔细，眼神专注而温和，带着一种宋声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耐心。他甚至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摸了摸狗剩毛茸茸的脑袋以示安抚。
这动作极其自然，透着一种对小动物的温柔。宋声盯着许默低垂的眉眼，阳光穿过窗户落在他棕色的头发和浓密的睫毛上，侧脸的线条温和而专注，完全褪去了平日那层礼貌疏离的面具。原来他对小动物是这样的。
“好了，这几天注意别让它伤口沾水， 防止它舔。”许默处理好，站起身去洗手。
宋声的心却怦怦跳快了几下。刚才许默弯腰处理伤口时，宽松的校服衬衫领口微微敞开，就在他转身去拿纱布的瞬间，宋声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他的后颈——那里似乎……隐隐约约有一道结痂的、细长的疤痕？颜色比周围皮肤略深，横亘在凸起的颈骨边缘。
那是什么？不小心撞的？宋声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但那个位置……好像不太像意外能碰到的？没等他想明白，许默已经洗好手回来，脸上的温柔和耐心褪去，又恢复了惯常的冷静。
“谢谢。”许默对宋声说道，语气真诚。
“谢啥！应该我谢你！帮我这傻儿子处理了伤口，不然这家伙指不定还要闹！”宋声摆摆手，眼珠一转，露出一个狡黠又灿烂的笑容，指了指自己书桌上一个巨大的、散发着诱人烘焙香气的纸盒：“喏！西街那家新开的网红蛋糕店，爆浆巧克力脏脏包！买一送一！我这个当爹的吃一个就够了，另一个便宜你了！”他一边说一边打开盒子，里面两个分量扎实、巧克力酱流淌、可可粉几乎要扑出来的面包散发着罪恶的香气。“就当是谢礼了！可不许推辞啊！狗剩会伤心的！”他还煞有介事地揉了揉狗剩的头。
许默看着那个硕大的、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面包，再对上宋声那双写满“别拒绝别拒绝”的明亮眼睛，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而且搬出了“狗剩会伤心”这种让人哭笑不得的理由，尤其是，当狗剩也配合地对着许默摇尾巴，伸出舌头讨好地舔了一下他的手背时。
“……谢谢。”许默终于接受了，语气里难得有一丝真正的无奈和松动。
“快，趁热吃！这家真的绝了！”宋声笑容灿烂，递过一个面包。
许默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那个过于甜腻的面包。指尖触碰到的瞬间，温热的柔软和浓郁的巧克力甜香将他包裹。他低下头，小心地咬了一口。
丝滑的巧克力酱瞬间在舌尖化开，混合着酥脆的可可粉外壳和柔软的面包体，那是一种极其陌生又过分奢侈的口感，汹涌地侵占着味蕾。他吃得非常慢，非常认真，仿佛在对待一件无比珍贵的艺术品。
阳光透过窗户，染上浅浅的金色。宿舍里很安静，只有狗剩满足的呼噜声和铁蛋终于跳下桌子，蹭着许默脚踝时发出的细微咕噜声。宋声捧着自己的面包大口啃着，巧克力酱蹭到了嘴边那颗痣上，眼神却偷偷瞟着旁边安静进食的许默。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吃着，腮帮子微微鼓起，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那双总是藏着太多东西的眸子，此刻似乎卸下了重负，短暂地蒙上了一层带着甜意的茫然。
“怎么样？好吃吧？”宋声含糊地问。
“……嗯。”许默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却比平时多了点柔软的温度。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继续低头，将那陌生却温暖的甜意，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咽下去。
就在这时，许默放在书桌上的、调了静音的手机屏幕，再次无声地亮了起来。是短信提示音。那微弱的光映亮了他低垂的、刚刚因甜食而略显放松的眉眼。
只一瞬间，宋声就捕捉到了那细微的变化——许默握着面包的手指骤然收紧，甜腻的巧克力酱在他干净的指节上挤出小小的凹陷。他微微偏过头，视线扫过亮起的屏幕，眼神如同被冰水淬过，刚刚因面包而升起的、那一点微乎其微的温度瞬间退潮。那层礼貌平静的面具完美回归，但嘴角残留的巧克力酱却将那陡然凝固的笑容衬得无比生硬和苍凉。
宋声嘴里的甜味突然有些泛苦。他默默移开目光，假装低头摸摸狗剩的头，心里却沉甸甸的。那亮起的屏幕，像一把无形的钥匙，又一次锁上了许默刚刚松动一丝的心门。阴影，似乎从未真正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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