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自习室人不多，只有零星几个赶作业的和沉浸在书海里的学生。高二（3）班所在的自习区，F6占据了大半排。陆远哲翘着椅子腿，一手转笔，一手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估计又在打游戏；旁边的程朗皱着眉在解一道数学题，偶尔用笔戳戳陆远哲让他别晃；夏峥和唐屿头凑头小声讨论着什么；宋声百无聊赖地翻着化学书，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瞟向身边。
许默坐在最角落的位置，脊背挺直得像一杆标尺。他面前的化学课本翻开着，笔尖在一张演算纸上写写画画，速度快而精准，只发出极轻的沙沙声。阳光透过高窗落在他低垂的棕色碎发和眼镜架上，一切看起来平静而专注。
宋声的目光却无法从那微微滑落的衬衫衣袖上移开。许默写字时，袖子因为手臂移动而自然上缩了一小截，露出了清瘦的手腕以及……一小片颜色微深、像是擦伤后新生的皮肤？那颜色，那位置……宋声的心像是被什么轻轻刺了一下。几天前在宿舍瞥见的那道后颈伤疤的残影，突兀地与眼前这片痕迹重合起来。
太像了。不像是不小心摔的，更像是……某种摩擦留下的。
宋声喉结滚动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他装作要去够自己扔在许默那边的橡皮，身体自然地朝许默那边倾斜。视线越过许默的肩头，落在了他没有完全扣紧的校服衬衫领口内侧——就在锁骨往下一点的位置，一片更明显、颜色更深沉的陈旧淤痕撞进了宋声的视线！那片淤青边缘模糊，像是经过了反复的撞击和愈合……
“嘶——！”
宋声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因为震惊和突如其来的情绪失衡，整个人朝许默那边倾倒过去！
手臂下意识地撑向桌子边缘想稳住自己，慌乱中却不小心带倒了许默搁在桌边的保温杯！那廉价的塑料杯子重重摔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杯盖弹飞出去，温热的、几乎清透的白开水立刻泼洒出来，溅湿了许默的裤脚和球鞋！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自习室的安静被打破，所有人循声望来。
宋声手忙脚乱地撑住桌子，稳住身体，心里疯狂骂自己蠢：“我操对不起对不起许默！”他一边道歉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捡杯子，又想去帮许默擦裤子上的水。
而许默的反应，比那泼洒的热水更剧烈。
在宋声身体倾倒的瞬间，他几乎是应激性地身体猛然后缩！不是躲避泼来的水，更像是一种对突如其来的靠近和威胁的本能防御！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瞬间褪去所有血色，连嘴唇都白了。当宋声的手下意识地伸向他，想帮擦水渍时——
“别碰我！”
一声短促、尖锐，甚至带着一点惊恐的低喝，从许默口中迸发出来！那声音与他平日温和克制的形象判若两人，充满了惊弓之鸟般的脆弱和抗拒。
整个自习室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两人身上。
宋声的动作僵在半空，伸出去的手停在那里，指尖几乎要碰到许默微湿的裤脚。他脸上混合着错愕、愧疚，还有一种被那剧烈反应刺伤的、无法言说的钝痛。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许默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慌，也清晰地听到了那句充满排斥的“别碰我”。
“许默？”陆远哲放下手机，椅子腿“啪”地放回地上，表情是震惊和不解。 程朗也停下了笔，漂亮的眉毛拧成一团。 夏峥和唐屿更是面面相觑。
许默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他看着僵在那里的宋声，对方脸上清晰写着的受伤像针一样扎进他眼底。他猛地低下头，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抬起头时，脸上已重新覆盖上那层密不透风的平静面具，只是脸色依旧苍白。
“抱歉，”他对宋声说，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水没事，我自己处理。”他没有看宋声伸在半空的手，只是迅速站起身，避开了所有人探究的目光，快步走向教室角落的清洁角去找拖把。
宋声看着许默几乎是逃离的背影，那只悬空的手慢慢、慢慢地攥紧。掌心里仿佛还残留着刚才无意间瞥见那片淤青时的冰凉触感。那一声“别碰我”，像冰锥扎在心里。不是因为难堪，而是因为那瞬间许默眼底的惊恐，太过真实。
______
接下来的气氛极其诡异。许默默默地擦干了地板，坐回原位，戴上耳机开始看书，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宋声如坐针毡，书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满脑子都是那片淤痕和那声“别碰我”。陆远哲几次想活跃气氛都被程朗用眼神制止了。自习时间结束前，唐屿默默把一小包独立包装的湿纸巾推到许默手边，许默微微点头，低声说了句谢谢，依旧没有多余的话。
下自习的铃声像是解脱。F6沉默地收拾书包。宋声看着许默背上书包第一个走出教室，那单薄的背影在走廊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疏离。他胸口憋着一股气，不是因为自己当众出丑被吼，而是对许默那过激反应背后所代表的东西的愤怒和……无措的疼惜。
“喂，宋声，”陆远哲终于憋不住，凑过来压低声音，语气难得带着点凝重，“怎么回事？许默今天吃火药了？”
宋声脸色也不太好看，摇摇头没说话。
“你手要擦破皮了。”程朗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有些清冷。
宋声这才发觉自己下意识抠着大拇指旁边的皮肤，已经有些红肿。他松开手，烦躁地揉了揉头发。
“我看到了。”夏峥也靠过来，声音压得很低，镜片后的眼睛锐利，“他手臂和……锁骨下面。不止新伤。”
唐屿轻轻点了下头，表示他也注意到了。
大家的目光短暂地交汇了一下，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惊疑和一丝凝重。
“妈的！”陆远哲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墙上，发出闷响，“谁干的？！在咱们学校地盘上还敢欺负到咱F6头上？！老子……”
“陆远哲你闭嘴！”程朗一把拽住他，“你是不是傻？事情没搞清楚之前别瞎嚷嚷！”
“我……操！”陆远哲被堵得难受，烦躁地抓了把头发。
“他反应那么大，肯定不想让别人知道。”唐屿低声说，目光看向宋声。
宋声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股憋闷的火气被强行压下去，反而沉淀成一种沉甸甸的东西。“我知道。”他闷声道，“这事……谁都别去问他。他不说，我们就当不知道。”
不能问。许默筑起的堡垒太高太厚，刚才那一下，不过是堡垒墙壁崩落的一角碎片，他已经应激性地把自己缩得更深。任何直接的窥探和同情，都会是更深的伤害。宋声再大大咧咧也明白这一点。
“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程朗看着宋声的眼睛，补充了一句，又瞥了陆远哲一眼，“特别是你，管好你那点暴脾气。”
“行了行了，知道了！烦死了！”陆远哲不耐烦地挥手，脸色却沉得吓人。
五个人沉默地走在回宿舍区的路上，气氛沉闷。月光清冷，把每个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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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默回到302宿舍时，宋声还没回来。空气里还残留着傍晚那场意外带来的无形紧绷。他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宿舍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双臂紧紧环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了进去。
身体抑制不住地细微颤抖着。
宋声靠近时猝不及防的压迫感，那慌乱中倾斜的身影……那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斥着酒气、咒骂和暴力的家。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最本能的防御，那一声“别碰我”脱口而出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看到了宋声脸上的错愕和受伤。以及自习室里……其他同学眼中惊异的探询。
完了。他又搞砸了。他像个异类，把自己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会用怎样的眼神看他？怜悯？好奇？还是疏远？
掌心传来熟悉的刺痛感，指甲早已在他失神时掐破了皮肤。疼痛带来一丝扭曲的清醒，也带来了无边的自我厌弃。为什么不能像别人一样？为什么要做出那种激烈的反应？只是被水溅到而已啊……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然后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许默像受惊般猛地抬头，动作迅速地站起身，慌乱地拍掉裤子上的灰尘，脸上强行摆出惯常的平静无波。
宋声推门进来，怀里抱着两瓶冰镇牛奶，还有一袋超市买的小面包。他脸上带着点笑容，但那笑容在看到许默的瞬间，明显变得有些小心翼翼和……不自然。
“回来了？”宋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目光却下意识地避开了许默的脸，落在了自己怀里，“那个……顺便买了点喝的，给你一瓶？”他举起一瓶牛奶示意。
许默看着他，看着宋声脸上努力想装若无其事、却依旧难掩关切和一丝愧疚的表情，心头堵得发慌。他该说什么？道歉？解释？不，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谢谢。”许默最终只是生硬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干涩。他伸手去接牛奶，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宋声的手。那温热的、带着生命力的触感像电流般窜过许默的指尖，他几乎是立刻缩回了手，力道没控制好，冰凉的牛奶瓶差点掉在地上。
宋声眼疾手快地把瓶子捞稳，心里叹了口气。他把牛奶放到许默书桌上：“放着慢慢喝吧。”然后抱着自己的那瓶牛奶和面包走到自己床边坐下，背对着许默，假装逗弄趴在枕头上的铁蛋。
宿舍里只有狗剩扒拉着宋声裤腿的细碎声响和铁蛋懒洋洋的呼噜。
难熬的沉默弥漫开来。
宋声背对着许默，用力吸了一口冰凉的牛奶，试图压下心里的纷乱。怎么办？怎么破开这冰封的气氛？他完全不敢再去提刚才自习室的事，那只会让许默更加缩进壳里。他需要找个突破口……一个完全无害的、能绕开所有敏感点的突破口。
就在两人都在这种无声的胶着中煎熬时，许默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再次突兀地震动起来！嗡嗡嗡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空气瞬间凝固。
宋声的后背瞬间僵直。他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身后那道身影骤然绷紧的气息。
又是他父亲？那个恶魔又要来干什么？钱还没给够吗？还是……
许默盯着那在昏暗灯光下疯狂震动的手机，像在看一条吐信的毒蛇。胃里一阵翻搅，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他甚至没有勇气立刻去接，或者按掉。
在震动的间隙，宋声霍然起身！他动作麻利地翻出自己的大号降噪耳机，转身几步走到许默面前，一把塞到他手里，脸上摆出一个夸张又有点傻气的笑容：
“许默！帮个忙！上次你说这个APP测试版能看卫星实时星轨的？是不是真的？我刚买了个天文望远镜！贼牛逼！你帮我看看今晚哪个点最合适观测呗？”他连珠炮似的说着，不容分说地拿出自己屏幕还停留在《植物大战僵尸》界面的手机，快速点开天文APP，胡乱塞进许默手里，同时把那降噪耳机强硬地塞进许默耳朵里，然后迅速按下了播放键——耳机里瞬间流淌出轻柔舒缓的纯音乐。
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
许默被这一连串操作弄懵了。手里塞着宋声的手机，耳朵里被音乐填满。那持续震动的嗡嗡声立刻被隔绝了大半，只剩下模糊的震动感。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宋声。
宋声的脸在暖黄的台灯光线下，笑容依旧努力灿烂，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紧盯着许默的脸：“帮帮忙嘛会长！这对天文爱好者很重要！”他甚至推着许默的肩膀，把他按回书桌前坐好，把那个APP页面杵到他眼前。
震动的手机在音乐和宋声咋咋呼呼的声音中，渐渐停了下来。
过了十几秒，宋声才慢慢直起身，脸上的笑容退去一些，显得有些疲惫，但语气放缓了：“看这个参数对吗？我不太懂。”
许默的手指还僵在宋声的手机屏幕上，指尖冰凉。耳朵里的音乐轻柔地覆盖了所有的外界声响。他抬眸，隔着薄薄的镜片看着宋声。对方眼里没有探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笨拙的、用吵闹和离谱话题堆砌起来的……保护。
他用他的方式，帮他筑起了一道无形的隔音墙，挡住了那噬人的震动。
掌心掐破的地方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许默低下头，看着宋声屏幕上那个被他无意间放大了的、显得模糊不清的星图。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用手指轻轻滑动屏幕，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
“……这里，经纬度调一下。今晚……东南方向，后半夜，木星会比较明显。”他认真地点着屏幕上的几个参数。
没有说谢谢。但那股环绕在他周围的、刺骨的寒意，似乎在音乐和星图的包裹下，悄然融化了一角。
宋声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凑过去，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跟着许默的手指去看屏幕：“哦哦！东南方向是吧？厉害厉害！学霸就是不一样！”他悄悄瞄了一眼许默书桌上那个已经暗下去、不再震动的手机，心头的石头终于落地。
至少这一次，黑暗没能抓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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