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混乱并未在晨光中彻底消散。
宿舍里的气压像凝滞的铅块。陆远哲和程朗一个夜不归宿(据说是去了学校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烟),一个天没亮就拎包出了门(借口学生会临时有文件要整理)。两人一夜间仿佛隔了座珠穆朗玛峰。
宋声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烦躁地抓了抓睡得乱糟糟的头发。他看向许默的床铺——收拾得一丝不苟,人已经不在,想必早早去了教室或者学生会。宋声的目光落在自己书桌上那个套着透明塑料袋、正安静充电的备用手机上。他昨晚趁许默没回来,把卡重新塞了回去,也把那个兔子挂件悄悄缠在数据线上藏好。
他抓起床头柜的保温杯喝了一大口昨晚灌进去的凉白开。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浇熄了些许烦躁。不能再等了。昨天的“意外”——陆远哲那场猝不及防的强吻和宣告——像一记炸雷,不仅震懵了程朗,也必然在许默本就脆弱警惕的神经上又添了一道裂缝。许默当时那只被自己包裹着的手,冰冷僵硬得吓人。那场混乱像一面镜子,或许照亮了什么,但也可能让他的壳子更厚一分。
他必须趁现在还有一点微弱的联系时,捅破那层封死的纸。等许默把自己彻底焊死在冰封堡垒里,就真的迟了!
______
宋声是在学校后门那条种满老槐树的林荫道尽头拦住许默的。
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许默正背对着他,单肩挎着包,准备拐向另一条通往图书馆的小径。背影挺直却单薄,依旧将自己隔绝在喧嚣之外,像一幅沉默的剪影。
“许默!”宋声的声音有点紧,但足够清晰,穿透了初夏清晨的鸟鸣。
许默的脚步顿住。他缓缓转过身。阳光落在他白皙的脸上,没有镜片的遮挡,那双形状优美、平日里总被镜片隐藏、带着几分清冷和距离感的眼睛清晰地露了出来。眼底有淡淡的青色,显示着昨夜并不安稳的睡眠。他看着宋声,眼神平静,没有询问,也没有抗拒,只是平静地望着他。那平静之下,却像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藏着风暴过境后沉淀的余烬。
宋声的心脏被那平静的目光攥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无视那份沉重的平静带来的压力。他从校服内袋里掏出那份叠得整齐的A4纸复印件,直接递了过去。动作有些生硬,却异常坚决。
“我爸联系了他师兄。”宋声的声音比平时低沉许多,每一个字都像斟酌过,“临大法学院的教授,现在也是临泉市法律援助中心的顾问。他说你这个情况……完全可以尝试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这是申请书模板和……相关法规条文。”他看着许默没有表情的脸,努力把话说得更清楚、更坚定,“不需要你现在签字。就是……让你看看。看条路在那里。”
薄薄的纸张在晨风中微微翻卷。
许默的目光没有立刻落到纸上。他先是落到了宋声握纸的指尖——那里指关节有些用力过度的苍白。然后才缓慢地、如同扫描般,将视线投注到那份白纸黑字的文件上。
人身安全保护令。 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如同印章般清晰。
申请书模板上冰冷的法律条文格式清晰罗列。 法律援助中心的名片静静躺在上面。
许默没有任何动作。没有像宋声预想中那样震惊、恐慌、甚至抗拒。他只是极其安静地看着。那平静的目光掠过一条条关于申请人身份、请求事项(禁止骚扰、禁止施暴、禁止接近居住地/学校等)、事实和理由……他看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阅读一份与他完全无关的学术文献。
阳光移动,树影摇晃。时间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只有微风拂过纸张边缘发出的沙沙轻响。
宋声举着纸的手臂开始感到一丝酸麻,但他纹丝不动。他只是看着许默低垂的眼睫投下的浅淡阴影。他看到许默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那张小小的、印着法律援助中心地址和电话的名片上。停留的时间,比看任何法律条文都长。
然后,那双低垂的眼睫颤动了一下。像疲惫的蝴蝶翅膀的扇动。 极其细微。 却打破了死水般的平静。
接着,宋声看到许默那只放在身侧、垂在背包带旁的手,极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尖。一个极其隐晦的、代表了某种挣扎和动摇的信号。
就在这时——
许默那只一直挂在肩上的、略显沉重的黑色书包里,突然传来一阵强烈而持续的震动嗡鸣!不是铃声!是震动!那闷声嗡鸣穿透皮质书包布料,清晰无比地回荡在安静的林荫道上!
嗡—— 嗡—— 嗡——
是那个号码!那个如同跗骨之蛆的号码!
宋声的血液几乎瞬间冲上头顶!他猛地抬头盯住许默!许默的瞳孔在那个瞬间骤然收缩!平静的面具被瞬间撕碎!如同被毒蛇缠颈,他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僵直!脸色褪尽最后一丝血色!那刚刚在眼底泛起的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瞬间被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和窒息感淹没!手背上青筋暴起!甚至能看到他纤细的脖颈下方,因极度惊恐和克制而猛然绷紧的肌肉线条!
是父亲!他又知道了!他又打进来了!他无处不在!像一片永远无法摆脱的、带着诅咒的阴影!
那个瞬间,许默几乎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拉书包拉链!一种近乎本能的、被驯化的、想要掐断源头、隔绝灾难的条件反射!
“别理他!”宋声的吼声如同炸雷,盖过了书包里令人窒息的嗡嗡声!他猛地向前跨出一步!不是去抢夺书包,而是将自己的身体强硬地插入许默和那个制造灾难的书包之间!他一只手依旧稳稳地举着那份法律援助的纸张,另一只手却猛然伸出!不是去碰许默,而是毫不犹豫地、狠狠一拳砸在自己身侧那棵老槐树斑驳粗糙的树干上!
“砰——!” 一声沉闷、巨大的撞击声!伴随着细碎树皮飞溅!
许默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宋声的厉吼惊得浑身一震!身体下意识地向后踉跄了半步!他抬眼,带着无法掩饰的惊骇望向宋声——望向宋声因为用力砸向树干而瞬间通红、甚至骨节处破皮渗出细小血丝的拳头!那决绝的力量感像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了他被恐惧笼罩的黑暗!
那嗡嗡作响的书包被宋声用身体死死挡在身后,隔绝了许默的视线和动作!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寂静了。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和书包里持续疯狂振动的声音。
宋声喘着粗气,眼神因为愤怒和急切而赤红。他收回砸在树上的拳头,紧紧攥着那份已经有些褶皱的纸张,手背上的血迹在阳光下异常刺眼。他用这只沾了自己血的手,将那份法律援助材料再次往前送了送,目光死死盯着许默那双惊魂未定、翻涌着恐惧和茫然的眼眸:
“听见没有?!别理他!” “许默!看着我!” “你不是一个人!” “你值得被保护!值得拥有安全!” “路就在这里!” “开门!试试看!”
他的声音不高,却因为胸口的剧烈起伏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和力量!那只红肿流血的手紧握着法律文书,像握着燃烧的火炬!
书包里的震动持续着,如同催命的咒语。 许默僵在原地。 眼神剧烈地挣扎。 恐惧像冰冷的海水汹涌回流…… 但宋声那只淌血的手,那份被攥紧的法律文件,还有他那句带着绝望力量感的嘶吼“开门!试试看!”,却如同在冰冷海水中投下了一颗滚烫的、固执的巨石。
是那扇尘封千年的铁门纹丝不动? 还是门后那个沉寂太久的灵魂,终于被撬动了一点锈死的锁芯? 阳光穿过树叶,斑驳的光影跳跃在许默剧烈起伏的胸口、苍白的脸颊和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深处。
临泉市法律援助中心的走廊很长,泛着消毒水的清冷气味。空气像是凝固的胶水,每一步踩在光洁如镜的水磨石地面上,都能听到自己心跳放大的回响。
许默走在前面,背影挺得如同标尺,却僵硬得像一截绷紧的弦。他手里攥着那份被宋声鲜血浸染后又小心擦干、重新叠好的申请表复印件。指关节用力到泛白,纸张边缘被他无意识地捻得卷曲起毛。
宋声走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左手胡乱缠着几圈从药店顺来的纱布,掩盖着指节上已经结痂的伤。他的眼神像鹰隼,紧紧锁着许默挺直却仿佛随时会断裂的背脊线条。
接待他们的是一位短发利落、戴着金丝边眼镜、笑容温和却透着职业沉稳的中年女律师,姓周。她是宋父那位教授师兄特别打过招呼的人。
办公室不大,陈设简洁。阳光透过百叶窗缝隙,在桌面投下一条条明暗相间的光带。
“……许同学,放松些。”周律师的声音平和,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她接过那份带着褶皱、边缘沾染了点暗褐色血渍的申请表,目光在上面快速扫过,并没有对那点异常痕迹表示任何探究。她泡了茶,氤氲的水汽在两人之间升腾。
宋声拉开椅子坐在许默旁边,没有靠得很近。
周律师没有立刻谈案情细节,而是像拉家常一样,语气舒缓地聊起了法律援助中心的日常工作、学生常见的法律困惑。气氛温和,像温水浸泡。直到许默胸口那如同擂鼓般的心跳节奏稍微缓和了一些,她才自然地切入主题。
“申请书我看过了,格式没问题。”周律师把一份打印好的正式申请表推过来,笔也放在旁边,“把这份新的再仔细核对一下,签好字。需要你本人签名的地方都空出来了。”她的语气寻常得像让学生填个课堂签到表。
许默盯着那份崭新的表格。它洁白、干净、工整。旁边一支普通的黑色签字笔。只需签名。笔尖落下,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他沉默地拿起笔。指尖冰凉,笔杆的触感却异常清晰。他垂着眼,目光在申请人签名栏那个空白处流连。脑海中那些不堪的记忆碎片、父亲酒气熏天狰狞的咆哮、电话里连绵不绝的诅咒、身上深浅交错的伤痕……潮水般冲击着他的神经。每一笔都将是一场背叛吗?是对血脉的背叛?还是对笼罩他整个少年时代的、绝望恐惧的背叛?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再次缠上他的心脏,骤然收紧!他几乎能听见父亲知道后疯狂的咆哮砸门声!那攥笔的手指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指尖的冰冷瞬间蔓延到全身!他甚至下意识地想松开笔,想把它推远!
就在这时——
一只温热的手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的力量,轻轻覆盖在了他冰凉僵硬、握着笔的那只手背上。
是宋声。
宋声的动作很轻,没有惊扰到他。但那只手掌覆盖过来的瞬间,一股温热的暖流像一道坚实而沉默的堤坝,瞬间隔绝了那几乎要将他吞没的冰冷恐惧洪流!那温暖稳定得如同磐石!清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别怕,我在。不是言语,而是由温度和力量构筑的实体信号!
许默身体骤然一僵!笔尖几乎要在纸上戳出一个墨点。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周律师,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周律师的目光与他对视着。没有催促,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理解与尊重的平静。她像是没有看到那只突兀覆盖在许默手背上的手掌,声音依旧温和而肯定: “孩子,法律赋予你保护自己安全的权利。这是你应得的。” “你不需要恐惧那个赋予你恐惧的人。” “恐惧和沉默,只会滋养施暴的气焰。”
应得的。 应得的保护。 应得的……安全。
宋声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地透过皮肤传递上来,如同冰冷废墟里点燃的第一簇微小却真实的火焰。周律师的话语平静却带着千钧之重,像一把钥匙,试图撬开他心灵深处那道锈迹斑斑、沉重如山的铁门。
许默的目光在那只覆盖着自己手背、传递着温暖和力量的手上停留了一瞬。指尖残留的微颤,在那股力量的包裹下,竟缓缓地平复下去。他垂下眼睫,不再看任何人。
沉默在办公室里弥漫。 只有笔尖接触纸张的“沙沙”声。 极其缓慢。 极其坚定。 极其用力。
一笔。 一画。 一个名字。 一份对恐惧和无望的正式宣战书。 一份……迟来的自我救赎的申请。
名字写完的刹那,许默猛地抽回了手。动作有些仓促,带着一种挣脱枷锁后的虚脱感。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沉默地盯着那份已经签上自己名字的申请表。仿佛上面带着滚烫的温度。
周律师平静地收走表格,如同收走一份寻常的学生登记表。 “好了。这份申请和现有证据(通话记录、短信截图等),我们会尽快提交给法院立案庭。” “下一步,法院可能会审查、核实情况,也可能会联系你本人了解情况。这期间,我们会全程跟进。” “保持手机畅通,记住这个号码。”周律师递过来一张印制好的中心咨询卡片,“任何时间,有任何问题,或者感到不安全,都可以联系我或者中心值班律师。”
许默接过卡片。那小小的硬纸片承载着千斤之重。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回去的路上,公交车上异常拥挤。宋声站在许默外侧,身体刻意地撑开一个无形的半圆,用肩膀和手臂隔绝着身后推挤的人潮,给许默留出宝贵的几寸不被侵扰的空间。他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插在口袋里的手背伤口似乎又在隐隐作痛。
车窗外,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城市华灯初上。
刚回到学校西门口,许默口袋里那个备用机就沉默而剧烈地震动起来!一下,两下!频率急促得如同催命的鼓点!
是父亲!
宋声的神经瞬间绷紧!他猛地看向许默!
许默的脚步顿住了。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身体几乎是在震动响起的同一秒就变得异常僵硬!眼中刚刚因为签署申请而燃起的一点微末光芒瞬间被巨大的黑暗吞噬!恐惧如同实质的寒冰从脚下蔓延上来,将他瞬间冻结在原地!他像是被一条无形的毒蛇缠住了脖颈,窒息感排山倒海!
那部手机在他的口袋里疯狂抖动,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许默的手指僵硬地弯曲着,似乎想伸向口袋,又仿佛被无形的镣铐锁住!冷汗霎时布满他的额头!
就在许默本能地想要掐断、想要逃避、想要让这噬人的震动停止的瞬间——
宋声一步横跨,强硬地挡在许默身前,切断了他本能反应的路径!同时,他猛地伸出那只缠着纱布、指节红肿的手(伤口还没好),快如闪电般一把抓住了许默那只僵硬垂在身侧的手腕!
不是安抚。 是强硬地拉扯!
在许默震愕到几乎失焦的目光注视下,宋声抓着他冰冷僵硬的手腕,将他那只无处安放的手,用力地、不容置疑地拽起!拽向他自己的——宋声那被纱布包裹着的、触目惊心的伤口位置!
“掐这里!”宋声的声音低沉、短促、带着一种撕裂理智的暴戾!他强行将许默僵硬的手指按在自己指节上那片结了硬痂、皮下还隐隐渗着血丝和淤紫的伤处!
“痛吗?”宋声死死盯着许默空洞而失神的眼睛,每一个字都从齿缝里迸出来,带着滚烫的血腥气!
那真实的、带着锐痛和腥气的触感,通过指尖冰冷僵硬的皮肤,如电流般狠狠刺穿了许默混沌的恐惧!
“听着!”宋声的声音如同冰山下压抑的滚雷,音量不高,却带着令人心神俱震的重量: “手机响了!你爹!” “他打!让他打!随便打!往死里打!” “我挨了他骂不掉块肉!” “他敢来学校!我们一起报警!一起骂回去!” “你看那老畜生动得了你一根手指头吗?!” “他动不了!”
“你!不是!一个人!” “听见没有?!”
口袋里的震动还在疯狂嘶鸣! 宋声攥着许默手腕的力道大得惊人,传递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灼热!他被强行按在伤口上的指尖,清晰地感受着那结痂的血痕下蓬勃的生命跳动的脉搏,还有那份为保护他而留下的、滚烫的、真实的疼痛!
那疼痛如此强烈,如此真实! 像一柄烧红的烙铁! 狠狠印在了他被恐惧冻僵的神经末梢!
许默空洞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着宋声近在咫尺、因为激动而泛红的眼眶,和眼底那燃烧着愤怒、担忧、以及一种强大到令人心颤的保护欲!这份炽热的温度,与指尖传来伤口真实的锐痛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摧枯拉朽般的力量!
他僵硬的身体猛地一颤! 那被巨大恐惧攥紧的心脏,似乎被这滚烫的痛楚和炽热的嘶吼,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冰封的海面上,终于被凿开了一道细小的、透进微光的裂缝!虽然海水依然冰冷刺骨,虽然黑暗依旧无边无际……
那只被宋声强行按在伤处的手,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这一次,不再是想挣脱的僵硬。指尖在那片粗糙、滚烫、带着痛楚却又无比真实的皮肤上,极其短暂而用力地……按压了一下。 像是确认那份为他而受的痛苦。 更像是在汲取那份对抗黑暗的灼热力量。
一个无声的反馈。 一个微弱却坚定的信号。
口袋里的震动,不知何时停歇了。 如同暴风雨后暂时的喘息。